去年八月末父亲走了。九月中旬,母亲一出院就住进了我家。一来是我照顾她方便,二来是她原先住的干休所在整体装修。
随她而来的,还有在医院里照顾过父母的小孙和跟了母亲多年的小艳。
今年三月初,我94岁的婆婆也搬来住了,这下我们家真是母亲们的天下了。
最年长的母亲是我94岁的婆婆;其次是我89岁的母亲;中间是五十多岁的我和小孙。最小的母亲当是80后的小艳,不过,她也有11年做母亲的资历了。
我对先生说,我们俩也加入养老队列算了,我们就任命小艳当养老院院长,小孙做副院长兼书记。她俩咯咯地笑。
我到现在说不清我的母亲究竟患了什么病。阿尔茨海默病?不是的,她到现在非常清晰地认识家里的每一位亲人,包括亲戚打电话来,她只听第一句,就能叫出人家的名字,但是,她就是不舒服,不停地提出各种让人失去耐性的要求。最近,连一贯耐性很好的小孙也被气得直喘大气。
就说最近的事情。前几天是跟她的枕头过不去,垫高了,抽去一个,垫低了,加上一个。厚的,比如一件背心,薄的,比如一块枕巾。还是没有达到合适她的高度,她可以从晚上8点,折腾到夜里12点。这两天又跟她的衣服过不去,加一件背心,不行,出汗,脱掉一件,不行,胳膊受凉,披着不行,太热,抱着也不行,太凉。
我冒着一头汗对小孙说,她生病,我们没病,尽量随她吧。
有人说,老小孩儿嘛,就是这样的。孩子我带过,哄哄,骗骗,疼疼,都过得去,母亲不行。全家人都在猜,她到底想要什么?是想要父亲再来为她穿衣穿鞋吗?
记得女儿两岁多时,患了哮喘,脸憋得通红,在医院我整夜把她抱在怀里,右臂抬高,让她斜着睡觉。前几天我还真想试一试,托着母亲的头,让她睡觉,只要她安静下来。还是不行。一张床像磨盘一样,让我们把她移来移去,始终不满意。最后,她实在困了,便说道,好吧,将就一下吧。
在我眼里,一辈子做报纸编辑的母亲是万能的。我们小时候,几乎没有她解决不了的事情。一个南方女人,打成右派后,成了随军家属,去了北方,马上学会做馒头,擀面条,做韭菜盒子,熬小米粥。父亲一个人的收入养一家四口,还要资助老家的姑妈。母亲就学着裁衣服,踏缝纫机。小时候的花衣服,棉罩衣全是母亲做的。家里电灯坏了,每次都是父亲扶着凳子,母亲爬高去修理。隔壁王阿姨下夜班时,被马蜂蛰了,半夜来敲门,母亲居然还能帮人家解难。虎落平川的母亲,照样能写得一手好字,随便就能挥洒出一篇好文章(书信)。
一直到我有了家,有了孩子,我依然凡事都向母亲汇报,高高低低的情绪也总是要她来抚平。
两年前母亲出现这种状况的时候,我大哭了一场,此生再也没有人可以倾诉了。我哭,还为了父亲,他们曾那么相亲相爱,那么喜欢聊天,谈心。这下结了,对面是个不再能神交的伴侣了。
还好父亲走了,否则看到母亲现在的样子,他会更难过的。因为,母亲在父亲的眼里几近是神。父亲曾说,这个家没有父亲是可以的,没有母亲是万万不行的。父亲还说,你们俩姊妹的才华,都只占了你们母亲的五成。
妹妹跟我说,现在母亲是孩子,你是家长了,你成了她的依靠。好吧,昨天我就行使了一次家长的权利,在她反复脱衣穿衣又不肯吃药的时候,我对母亲很严肃的说,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但是我们知道你生病了,你有两个选择,要么去住院,要么在家吃药,我们大家陪着你。母亲迅速作出决定——我吃药。
眼泪在我的眼眶里打转,我真想去抱抱她满是白发的头,忍住了。因为她根本不会因此清醒过来,你依旧弄不懂她,依旧要做她的家长。做家长是要严厉而有分寸的。
有一天我写文字,被一个量词卡住了,我飞奔到母亲面前问,“蝴蝶的翅膀应该用什么量词形容”。母亲飞快答道——翼,上面是羽毛的羽,下面是……
她的腿失去控制能力后,就一直坐在轮椅上。有一天她想上厕所了,对我们大喊道,快来扶我,军情紧急!晚上睡觉前,为她拉上窗帘,她会悠悠地说一句,现在列车进入夜间行驶。
谁说她只知道耍赖呢,她也在努力啊,在她的世界里,她还是希望自己是一个有用的人,不拖累别人的人,她依然想保持自己的风趣幽默,她还是想跟大家一样,努力做个正常的人,她还是想回到从前,做一个让孩子崇拜的母亲。
我不知道,我老了的时候,还能否保持这份努力。
五十多岁的小孙,已经是做外婆的人了。照顾过许多老人,她自己的母亲,她的婆婆,人家的母亲,人家的婆婆。她说,我没见过大妈这式儿的。她一直叫我母亲“大妈”。
在医院的时候,母亲的幽默机智让小孙很是自豪。同样在医院的时候,母亲的发作让她几次想逃离。
小孙对母亲真是说得过去,每天做贴身保镖,寸步不离。每晚上给她泡脚,一个脚趾头一个脚趾头的擦干净。有好吃的菜,第一筷,总是给母亲的。她宁可听母亲的责骂,也不肯轻易给她用药,因为她发现,一旦用药母亲就更不会走路了。母亲清楚的时候,常常跟别人竖起大拇指,说她耐心,仔细,糊涂的时候,常常又要赶她走。
同样为人母的小孙,和自己孩子通电话可没那么耐心。她对自己孩子常说的一句话就是,不行?不行拉倒吧!可对着我母亲,她只有叹气——你这是怎么啦,我的大妈。
她真不知道该把我母亲当母亲看,还是当成孩子看。因为很多时候,母亲对她的刁难让她目瞪口呆,让我都感到尴尬。
有时候我想,是不是母亲这辈子所受的苦难,在她毫无克制力的时候,全部发泄了出来,而我们,恰恰就是上帝选择了来接受她的宣泄的,接受这个世界给她的不公而转换出来的负能量的。
小艳是五年前来到父母身边的。标准的四川女孩儿,那时她的儿子刚上幼儿园。勤快利落是她的一大特点,做完事情,她就躲在房间里看书。她在我父母身边的时候,就像家里的小秘,去邮局寄挂号信,去医院给母亲配药,替父亲打印个资料,在干休所替父亲传递个书信……时间长了,干休所的老干部都认识她了。
到我们家后,我觉得有做不完的事儿,她依然能有条不紊的做,做完,玩儿她的手机。有一天停电,家里没有WIFI了,她和我都像热锅上的蚂蚁。
她现在能烧得一手好菜,都是在我母亲的指点下学出来的。据母亲说,她曾非常认真地叩拜过母亲当她的师傅。小艳和母亲常常相互吹捧——母亲说,谁烧的菜这么好吃?小艳立刻回到,谁教出来的徒弟这么能干?!母亲就更得意了。这句对白几乎成了每餐必说的话。
每天早上,小艳都要骑着电瓶车先送儿子去读书,然后去菜场买菜。这一路要一个多小时,风雨无阻。奇怪的是,对其他人都无牵挂的母亲就是心疼小艳。一次下大雪,我虽然也想到了让她早些回去,但是母亲就是坚持要她中午就走,反反复复说,雪太大,路上不安全。
小艳呢,也很懂母亲的意思,在我们搞不定的时候,她几句话,就能让母亲平息。她才是个80后的孩子啊,居然就能成为我母亲信任的对象!
我婆婆入驻我家之后,小艳的任务更重了,因为她又要考虑我母亲的口味,又要照顾我婆婆的饮食习惯。每天在菜场,拎着一个菜篮子,走来走去,是她最不爽的时刻。有时她索性耍赖,老大(这是她对我的称呼)今天你去买菜。而她儿子打电话给她,也是直呼其名的,小艳,今天你给我带一包薯片回来。
我曾在好几篇文字里夸过我婆婆。不知道为什么,这个老太太总是让我敬重。思来想去,大概是她的宽厚和常为别人着想。
每晚全家坐齐了吃饭,她总是先问我,酒吃伐?饭后,总是她提醒我,药吃了没?
94岁的人,身体能好到哪里去呢?住来两个多月,不是拉肚子,就是痔疮出血,要么感冒咳嗽,要么两腿浮肿,不然就是食物过敏,呕吐……真是按下葫芦浮起瓢,没有一天消停过。但就是这样,她没有一日不打电话的。她的电话,百分之九十是问候别人好不好,百分之十是要她女儿给她送些衣物或者药品。
你以为她是寂寞想和人聊天吗?错了,她耳聋已经多年。每次打电话,对方的号码一个数字都不会错,她肚子里大概装着三四十个电话号码,随口背出来,没有一次出错过。每次她让我给她拨通,然后她就开始对着电话顾自说话——侬好伐啦?偶住在儿子个里,蛮好的,蛮好的。注意保重,大家身体健康噢。电话就搁下了。第二天依旧是这番话——侬好伐啦,偶好够,大家都要注意身体哦。电话搁下了。
她去问候的人,都是她的老同事,老朋友,老邻居。都在九十岁上下。她告诉我,这些人关心她很多年了,每天一通电话,只是为了相互报个平安。
有时候她窝在沙发里晒太阳,打瞌睡。我坐在书房看着她,总觉得她那瘦小的身躯很有依靠感。那是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云淡风轻,宠辱不惊的气质。
做了一辈子小学教师的她,出生于宁波邱隘的大户人家,二十多岁嫁给比自己小三岁的丈夫。此生,她就没有机会任性,没有机会撒娇了。一个女人,缺少了这种情愫不能不说是一种遗憾,但她照样能做一个好妻子,一个好母亲。丈夫打成右派,她一个人带着四个孩子,丈夫平反了,她又失去了一个孩子。十六年前,丈夫又病故了。
我虽没有与她亲历这些变故,却能从现在的她身上感受到她当年的做派。她一定不会哭天抢地,一定不会怨天尤人。相反,她会更多地记下别人对她的好处,记下每一个难关时,帮助过她的人。
两年前的一天中午,我正在开车,突然就接到了我婆婆的电话,不为别的,就是来说一句感谢的话——嘉嘉侬(谢谢你)给我买的红枣哦,你自家吃耶。爸爸妈妈身体不好,你自己要当心哦——我握着方向盘,泪流满面。
我当时正疲于奔波与医院和母亲家,没时间顾及她,快过年了,托人带去了两袋红枣给她,却换来如此贵重的回报。
我不知道,我老了的时候,能否像她一样坚定,淡定。
马上就要到母亲节了,昨天下午,我支起三角架,为我们5位母亲拍了集体照。我们就这样,在相互表扬,相互鼓励中,度过属于我们自己的节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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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位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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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位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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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加一个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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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4年,我的母亲。
1957年,另一位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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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小学老师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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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6年做夜班编辑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