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影成三人(短篇小说)
(2013-06-01 11:11: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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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原创 |
分类: 中短篇小说 |
新小说,发表在《作家》杂志2013年4期,《小说月报》2013年6期选载。
1,
话不投机半句多这话老话,在吵架的时候也是用得着的。意思是说不投机的时候,吵都不想吵,你一刀我一棒的时候,还算有温度有激情。所以,那天一听到男友说出发日期不能改时,包晓妮马上说,那你按你的计划走,我自己安排。男友生气道,是你食言又不是我食言,怎么你还不高兴了?包晓妮说,我有不高兴吗?我不是叫你按计划走吗?难道我一个人过节还得欢天喜地敲锣打鼓不成?男友楞了一下,掐了电话,懒得再说下去了。
包晓妮对着镜子发了一会儿呆,然后开始化妆。她觉得自己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难过。她该不该难过呢?或者,该不该为自己不难过而难过呢?恋爱这一年多来,一直都是她先挂电话的,就是短信来往,也是她先不回的。终于改朝换代,轮到她在野了。
包晓妮也知道不能怪男友,国庆自驾游去青海湖的计划,是一个月前就订好的,甚至是半年前就订好的。她也曾举双手投了赞成票的。男友为此做了大量功课,还买了新相机,换了汽车轮胎,邀约了其他几个朋友,甚至订了沿途的旅店。牵一而发动全身的事,不可能为她的突然变故而改期。但她还是希望男友能说一句,我跟他们商量一下试试看?或者,要不我也不去算了?哪怕是装模作样假惺惺的也好啊,女人很好哄的他不知道吗?
但男友却那么肯定的毫不犹豫的毋庸置疑的甩下她,跟其他人一起走了,他甚至都没问一声,你一个人怎么过节?去你父母家吗?起码的关心都没有。这说明了什么?说明不是青海多重要朋友多重要信誉多重要,而是,女朋友不重要了。
失意的情绪渐渐涌上来,来得缓慢而有力量,浇筑得包晓妮整个人像块预制板一样沉甸甸的,她甚至都能感觉到自己的脸颊在往下坠,起码坠下去了五岁。她知道自己不是因为去不了而失落,青海湖,永远在那里,早晚可以去。她也不是因为假期没着落而失落。而是,觉得,自己被甩了。男友不再是一年前刚追她时那个鞍前马后的男友了,她也不再是那个可以颐指气使的公主了。该宝贝已下架。
她克制着,仔细收拾好自己,还特意选了一支稍微鲜艳点儿的口红,今年流行的橙红色,细细地涂抹在自己稍稍有些厚的嘴唇上,让自己看上去精神矍铄(这词儿是不是形容老年人的?),总之跟以往没什么不一样,然后出门去学生家上课。
包晓妮是音乐老师,在学校正常教课之外,还辅导了几个学生学钢琴。其中一个女生,中秋前要参加演出,因为是平生第一次参加演出,紧张得手发抖,眼泪汪汪地恳求包老师站在后台陪她,就跟第一次生孩子的产妇希望丈夫站在旁边一样。那女生11岁,被爹妈娇生惯养得跟学龄前儿童似的。学龄前儿童的家长便提出请包晓妮一起去参加演出,耽误她一个晚上,算补课。
家长虽然是很客气地提出了这个请求,却让包晓妮非常生气:他明明知道自己无法拒绝,怎么能提这样无理的要求?他提出来就等于给包晓妮下了死命令。你把我也当你部下啊?包晓妮在那一瞬间充满怨恨,对他,也对自己。
包晓妮真的是无法拒绝,不是因为钱。就算加倍付课时费比起跟男友出去度假还是有很大差距的,她不至于那么财迷。问题在于,这个学生的家长不是一般的家长,是个公务员,大公务员,而那女生又是他第二任妻子生的,宝贝得不行。包晓妮正是靠他,才进入到现在这个比较理想的学校,她一直无以回报,更重要的是,今后还需要他继续关照,比如买车,她没有北京户口,比如买房,她买不起商品房。包晓妮只能答应。爱情很丰满,现实很骨感。可男友的出行计划订在29日一早,说要赶在出行高峰前,女生的演出却是在29日晚上,就这样,包晓妮被甩了,甩在中秋前。
包晓妮长吸一口气,对自己说,不要沮丧,你才26岁,虽说不是大美女也是中等美女(皮肤好一白遮千丑),个子也不低(净高一米六三),音乐学院毕业,家境也不错(爹妈都在医院工作),这硬件有什么可自卑的?他不在乎你你用得着在乎他吗?他不就是一个小老板吗?修养气质都一般般啦,平时你不是对他有诸多不满吗?正好换人。身边想追的人没有一打也有半打,重新选一个就跟动一下鼠标那么简单。
说完她觉得自己鼓胀起来了,轻飘飘的。还顺手发了条微博:人山人海,边走边爱。
可是,貌似是哪个地方被扎了眼儿,鼓起来的气很快又泄漏了。包晓妮只好瘪塌塌地去学生家,为明天的演出再去辅导一回。
2,
电话突然响了,在黑麻麻的早上。跟着是一个刻板的女声:电、话、来、自、老、板。刘正迅速从床头柜上拿起,清了清嗓子应道:老板。老板客气地说,小刘,这么早打电话,没吵醒你吧?
刘正说没有没有,我正要起来。
虽然隔着上千里,刘正也感觉到老板就在他旁边耳语。老板说,哦,那就好。是这样,我北京一领导,也是个主任,当然人家是大主任,昨天晚上给我打电话,说他女儿的老师想到咱们这儿来玩儿。我答应帮他接待了。这样就只有辛苦你了,你一会儿去机场接她,她大概11点到。然后看看她的安排,好像她是想去青海湖。
刘正完全没有心理准备,一时应不出声来。老板的老板的女儿的老师?
老板问,怎么,有困难吗?
虽然是疑问句,但刘正已听出批评的意思了。
刘正连忙说,没有没有。开那辆越野吗?
老板稍稍迟疑了一下,说,不要开我的车了,我那个牌照打眼。现在还是小心为好。你去租一辆吧。这个,可能她就是待个两三天,耽误的假期就算加班,咱们向来是按劳动法办事的,对不对?
老板有意用了玩笑的轻松的语气,刘正很不习惯。
刘正说,没事没事。其实他心里是想说,这不是钱的问题,是人的问题。节前他已经答应了女朋友,和她一起回格尔木娘家过中秋的。票都买好了,怎么跟女朋友解释?让女朋友自己回去?还是让女朋友也留下来陪他?怎么都不对。
刘正忽然支吾道,老板,我可不可以……这个……
老板态度很好地说,有什么想法你说。
刘正鼓足勇气道,我可不可以叫上……晓柳?本来我答应中秋陪她回父母家的。晓柳正是老板的老婆介绍给他的,沾点儿亲。但老板沉吟一下说,这不合适吧?你们成双成对的,人家客人在一边儿会尴尬的。你说呢?
对对。刘正说,是我考虑不周。
好好跟晓柳解释一下。工作嘛,总是要放在首要位置。
刘正没有其他选择了,他简短应道,明白了老板,我会准时去接她的。你放心。
老板说,那就辛苦你了。我跟你阿姨昨天晚上很晚才到,进了酒店都十点多了,过个节真是累死人了。
刘正放了电话,仰面躺在床上发呆。
你他妈的出国旅游还喊累死人,我连家都回不了!你他妈的不上班都不放过我!刘正无声地骂了两句,恼恨不已。放假前老板说假期去泰国旅游,他还暗暗高兴了好一阵子,想这个假期他总算可以放松一下了,便痛痛快快地答应了晓柳去见准丈母娘。哪知临到头,突然杀出一个老板的老板的女儿的老师,不远万里,拐了那么大一个弯儿来折腾他。
唉,谁叫自己是个听命的司机呢?自己命苦,不怪政府。
这老师也是奇了怪了,干嘛大过节的一个人跑西宁来玩儿?难道也是来怀旧的?有一回刘正就帮老板接待了一个来西宁怀旧的老人,那老人拿着相机坐在他车上,让刘正载他在西宁的大街小巷到处转悠,开着车窗到处拍照,从城东到城西,从城南到城北,黄河路长江路昆仑路,水井巷斜石巷麒麟巷虎台巷柴达木巷,人民公园文化公园南山公园丁香园南禅寺……卡卡角角都转遍了,大概拍了几千张照片。走的时候他才告诉刘正,他和老婆当年跟随部队来到西宁,退休才走。现在老婆中风半身不遂,非常想念西宁。刘正愿意陪这样的客人,尽管那两天转得他头晕他也不抱怨。因为那样的陪同让他没有自卑感,何况老人对他相当客气。他最讨厌那种把车开到某个灯红酒绿的地方,让他坐车上一等就是大半夜的客人。那时候他就像车上的一个零件。
看时间,才七点半。女朋友肯定还没起床。只有先去租车,再回头跟女朋友检讨。
刘正耷拉着脸出门。女朋友会说些什么,甚至她的脸色,她的语气,她转身离开的样子,都已经提前出现在他眼前了。弄不好,又会把他们的关系推到危险的边缘。他一个司机,找了一个大学毕业当公务员的女朋友,本来就处于低位。还不能鞍前马后的跟着,岂不是利用率更低?可是,他这样的人,命运不就是永远处于纠结状态吗?如果找一个不如他并顺从他的,也会有另一种累。追究起来,就是书看得太多了。人生烦恼识字始,谁叫你还爱读书?刘正的老板一年前报了一个工商管理硕士班,虽然是混文凭的,但每学期有20堂课必须面授。老板没空,总是让他去,他去签个到,然后把老师要求看的书单和作业抄回来给老板。但慢慢的,他喜欢上听课了,签了到就坐下来听课,然后一有空就看老师布置的书,感觉很有趣。
有一回他在微博上看到一段话,是一位英国历史学家说的,大概意思是说,使一个人悲惨的不是死,甚至不是饿死;无数的人死过,所有的人都必须死。悲惨的是活得可怜,而不知为什么;是工作得筋骨酸痛而无所得;是心酸,疲惫,却又孤立无援;是整个一生都在慢慢死去,被禁闭在一种不闻,不动,无边的不正义之中。这是——而且永远是——不能忍受的。
这不是说的我吗?他被震到了,当即转发到自己微博上,整整一天都在发懵,想这段话,直到锲入骨髓。他从此记住了这个叫托马斯.卡莱尔的人,也从此清楚地意识到,自己不能再忍受眼下的生活了,必须改变。
奇怪的是,他的这种转变,在女朋友那里并没有得到嘉奖。女朋友认为他一高中生,再自学也成不了气候。“考公务员?那么多研究生都考不上,你也想得太简单了。”女朋友不知是何种心态,从来不“望夫成龙”,也许是想让自己永远处于上位?
他只得忍耐,哪怕是为了把老板的课上完,也得忍耐。在忍耐期,晓柳就是最理想的女友了,虽然不漂亮,不温柔,可毕竟是个年轻女人,还有一份稳定的工作,对自己也挺不错(恋爱是需要一点自欺欺人的)。他并不知道自己是否爱她,他只是需要去爱一个人,才能撑住自己没有希望的生活。
现在怎么办?上次听课时,那个讲市场推销的老师说,女人是听觉动物(男人是视觉动物),跟女人说好话永远没错,永远有效。女人的耳朵直接管着情绪。那就涎着脸说好话吧。
3,
飞机还没停稳就有乘客站起来拿行李了。也许是因为航班晚点,大家都心急火燎的,早一分钟下飞机也好。包晓妮倒是很淡定,反正下去了也要等行李。不如慢慢来。她感觉到自己的脸干燥得不行,好像都起皱了,便拿出随身带的护手霜,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往脸上抹了一些。从早上10登机到现在,他们这班乘客在这个封闭的机舱里,差不多坐了整整5个小时,就是新鲜水果,也该起皱了。
她打开手机,有好几条短信涌入,都是祝中秋快乐的,但没有男友的,这让她在失落的同时释然。飞机没降落时她一直抱着希望,希望男友主动来条短信,但同时也纠结,如果他来短信了自己该是个什么态度?回还是不回?现在用不着纠结了。从前天他掐了她电话到今天,已经整整两天了,50多个小时了。算你狠。这是两人自恋爱以来首次出现的状况。冷战。能冷战,说明双方势均力敌。
她马上又登陆微博,想看看他有没有新状态。没有。还是昨天下午发的那条,那条是一张路上的照片,说是没想到提前出发路上还是堵。出师不利什么的。包晓妮想,也许他这是说给自己听的。她当然没有发表评论,假装没看见。
不过,包晓妮在冷战期间认真思考了一下她与男友的关系,思考的结果是,放不下。如果放下她会难过。她不想让自己难过。于是她一条条翻看中秋短信,找到一条有点儿意思的:“什么季节最忙?秋天,多事之秋;什么季节最公平?秋天,平分秋色;什么季节最简单?秋天,一叶知秋;什么季节最长?秋天,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什么季节最爽?秋天,秋高气爽;什么季节最暧昧?秋天,暗送秋波。春华秋实,中秋快乐!”她便把这条转发给了男友。
这原本是习惯,看到有意思的短信就转发给男友。这两天因为冷战而终止。现在这个习惯可以救她了:转发一条既可以示好又不至于太没面子的短信,此时再合适不过。何况这短信里还有好几句暗指他们状态的句子,比如多事之秋,比如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比如暗送秋波等等。好歹替她表达了一下。
取行李又等了半天,乌泱泱的乘客塞满了大厅,包晓妮很意外,没想到小小的西宁也那么多人。她还以为自己找了个冷清的地方呢。疲惫的她拖着疲惫的旅行箱,拖拖踏踏地往外走,忽然看到接机的人群中有一张A4大的白纸,上面写着“接包晓妮老师”。之所以那么醒目,是白纸旁有一束大鲜花,大朵大朵的百合花加上鲜艳的玫瑰。
真要命,竟然把自己搞得跟明星似的。包晓妮几步冲上去,趁周围的人还没注意,一把抓下自己的名字。那人楞了一下,说你是包老师?包晓妮点头,他把鲜花塞进包晓妮怀里,很官方地说了句,欢迎你来西宁,便接过她箱子领着她往外走。
包晓妮跟在他后面,路过一个垃圾桶,将花塞了进去。到了车跟前,那人把行李放好,拉开前车门让包晓妮上,包晓妮却拉开后车门坐了上去,跟着嘀咕了一句:这车怎么脏兮兮的?
那人东张西望一番,问,花呢?包晓妮说,我扔了。那人眼睛一鼓,仿佛被掉割一块肉似的:那可是花了一百八买的!顿了一下又补充了一句,是我们老板交待我买的。包晓妮说,反正它已经完成使命了。那人说,那也不能这么扔了啊。包晓妮说,你是不是叫斤斤啊?那人不解。包晓妮说,这么计较。
那人愣了一下,不再说什么,上车,把手上的书丢到副驾驶位置上,系好安全带,一板一眼的,驶离了机场。虽然只能看到后背,包晓妮也感觉到了他拉下的脸。包晓妮瞥了一眼那本书的封面,居然是《货币的战争》,厚厚的。看来这小司机还挺爱学习。
车开了一会儿,包晓妮想,自己是不是显得不太有礼貌?毕竟大过节的,人家来接自己,还因为晚点多等了好几小时。于是她开口说,谢谢你来接我。是不是影响你休息了?
那人说,没什么。假日经济嘛,就是因为一部分人休息,而使另一部分人获得了工作机会。
包晓妮不知他是嘲讽她还是自嘲,但肯定是不高兴的。只好硬着头皮继续寒暄说:怎么称呼你?
那人说,我叫刘正,我们老板的司机。
包晓妮一时没反应过来:老板?
刘正说,就是赵主任。就是你那个学生的家长的哥们儿。
包晓妮笑了。哦。原来如此。那我是叫你小刘还是叫你帅哥?刘正这个名字太严肃了,像纪检部门的。
刘正面无表情地说,怎么都行。
包晓妮听出了他的不快,为那把一百八一束的花?小地方的人就是这样,包晓妮想,看来还是去青海湖找男友吧。
前天演出结束,学生表演很成功,她便忍不住在学生面前流露出自己因为她的演出没能跟男友一起出行之事。学生立即向主任爹作了汇报,主任爹立即表示他可以给她安排:“去哪儿都行,吃住行全包。”她就提出来西宁。她想,如果能在青海湖跟男友汇合,那就算命里注定他们不能分手,如果碰不上,在青海湖过个中秋也不错。总比一个人闷在家里做弃妇好。
出机场缴停车费时,刘正的车突然熄了火,好一会儿才重新启动。排在他后面的车不耐烦地按喇叭,他扭头朝后面发火道:闹什么闹?没看到我车出故障吗?真是有毛病!非得节假日跑出来凑热闹。
包晓妮忍不住接茬说,谁愿意啊?这不是平时没时间吗?
刘正说,我没说你,
包晓妮说,我也没说我 。
口气都很冲。
刘正不再说话了。包晓妮感觉跟这位,也是话不投机半句多。看来这段时间自己处于人品低潮,跟谁都不对付。看看天,也是阴沉沉的,并不像她事先想的那样,有着西部的明朗透彻。她拿起丝巾盖在脸上,假寐。
迷迷糊糊中听见刘正公事公办地说:包老师,你看咱们是直接去青海湖,还是先去酒店住一晚,明天再去?
包晓妮迟疑了。迟疑的原因,是半个多小时前伸出去的橄榄枝,始终没有回音。她又打开手机看了一眼微博,也没新情况。如果男友还没到青海湖,或者到了也不理她,她跑那儿去干嘛?自找没趣自取其辱嘛。
刘正以为她没听见,又问了一遍。
包晓妮一时情绪低落,闭着眼说,那就明天再说吧。
4,
刘正已无数次地到机场接人,他对机场出口处的熟悉程度不亚于老板的办公室。每次他都会提前在办公室打印好来客的名字,卷在手上,一矣来客那个航班到达,他就像登上喜马拉雅峰必须展开国旗那样,将白纸徐徐展开。但今天除了这张白纸,他还应老板要求买了一束鲜花。老板说过节嘛,女人嘛,有一束花比较好。刘正觉得别扭,一个大男人,拿着一束花站在机场,接的又不是自己的女人。被熟人看到了还说不清呢。哪知——
第一他没想到是这么年轻一个女人,在此之前他脑子里已经先入为主地勾画出了一个中老年妇女的模样,和他中学语文老师差不多。第二他没想到这女孩儿那么大小姐脾气,好心好意给她买的鲜花竟然被她毫不客气地扔了,说话还挺冲,竟然讽刺他斤斤计较。不就是给当官儿打工的吗?不对,是给当官儿的女儿打工的,有什么可神气的。难不成,是个小三儿?他以前可是帮老板接待过好几次他哥们儿及其小三儿的。
刘正克制不住地拉下脸来。他本来是个很有耐心的人,今天的耐心被透支了。因为飞机晚点,他在机场等了四个多小时,不得不吃了一碗昂贵的牛肉面。给女友连发三条短信也没收到回复。心烦意乱的熬着,带来的书也看不进去。
想到女友,心情更糟。不就是高考的时候比我多考了20分吗?至于那么神气吗?自己明明是因为工作不能陪她回家,她居然一点儿不体谅。看她那个肆无忌惮发怒的样子,就好像抓了他现行似的,在电话里咆哮起来:刘正你还让不让我相信你?你到底是老板的司机还是你老板的勤务兵?刘正心想,司机和勤务兵有什么区别吗?何况我老板还是你的拐弯儿亲戚,我敢得罪吗?但他还是小心地赔着不是,说了些他事先想好的甜言蜜语,并表态说等他考下文凭后立即换工作。女友还是气呼呼地掐了他电话。看来听觉动物生气了耳朵会失聪。刘正只好迅速赶到超市买了一大包土特产送上门。女友依然气呼呼的,下通牒令:我给你三天时间,你处理完你们老板的事就赶到我家们来,不然就拜拜。
刘正揣着满腹郁闷开车驶出机场。开了好一会儿,也没听见后面有动静。他从后视镜瞄了一眼,只见包晓妮靠在座位上,用一块花丝巾搭在脸上,一动不动,只有鼻翼部分在微微起伏。也许是旅途疲劳了在打盹儿?也许她也心烦?
这时,放在驾驶台上的手机发出“叮咚”一声,然后又是那个机械的女声:短信,来、自、老、婆、大、人。
刘正连忙拿起手机,顺带瞥了一眼包晓妮,包晓妮依然一动不动。他打开看,是女友,说她已到家,爹妈见他没回很失望,希望他好自为之。口气虽然还是生硬的,但显然已经没那么大气了。危险期已过。刘正放松些了,丢下手机。
刚丢下,铃声又响了,女声说:电话、来、自、老、板。
刘正连忙接起。老板说,怎么样,接到客人没有?刘正说接到了,刚进城。老板说好,就安排到海悦酒店吧。刘正说好的老板。老板又说,我跟她说两句吧。
刘正朝身后说:包老师,我们老板要跟你说。
包晓妮扯下脸上的丝巾拿过电话,立即满脸笑容地跟老板寒暄起来。刘正心想,搞了半天你会笑啊。
让刘正意外的是,包晓妮不仅感谢了老板,还表扬了他,“小刘师傅很周到的,还给我买了一大把花呢。特别温暖。”刘正虽然面无表情,心里很是受用,并且为自己刚才的做脸作色感到羞愧。跟一个年轻女孩子生什么气呢。得罪一个就够了,得罪俩该阴阳失衡了。
讲完电话包晓妮说,你这手机有意思啊,跟个女秘书似的,谁来电话还要报告。不过,容易暴露隐私哦。
刘正说,我设置了一个驾驶模式。开车的时候,不要紧的电话我就不接。刘正发现自己的语气缓和了很多。
包晓妮说,哈,原来如此,好玩儿好玩儿,你也帮我设一个。
刘正说,没问题。
车上的气氛终于有些宽松了,有了些亲切友好的意味,虽然别扭还占着一定的份额。毕竟两人心里都还有属于自己的疙瘩。
你是第一次来西宁吗?刘正问。包晓妮点头。刘正说,你来我们西宁度假算是有个性的。你看看杭州青岛厦门九寨沟那些个地方,挤死个人。我看到微博上有张图片,西湖那个断桥都要踩塌了,全是脑袋,哪里还看得到西湖?
包晓妮说,可不是,现在的人一到节假日就不安生,好像待在家里是对节假日的严重亵渎。东边的人往西边跑,西边的人往东边窜。各种折腾。当然也包括我自己。
刘正说,国家放那么长的假,不就是为了这个吗?
为了到处拥挤?包晓妮说。
当然是为假日经济了。人流物流资金流,一起流动拉动内需,集中购物,集中消费。刘正一说到这种话题兴趣就起来了:只不过我们国家很多软硬件都没跟上,所以这个“假日经济”喜忧参半。一方面市场活跃、消费旺盛;一方面人满为患、怨声载道。单说交通,“海陆空”齐上阵都喊吃不消。住宿餐饮都不堪重负,连上厕所都要排长队,东西又贵又难吃,完全是出门是找罪受。不过也确实拉动内需了,光是杭州,一个假期就有上亿的收入。
包晓妮说,其实普通老百姓哪里会想到什么假日经济,就是想出来放松放松,对他们来说,要拉动的内需不是经济范畴的,是精神范畴的内需,内心需要。
刘正心里一动,这丫头看上去没心没肺,还是蛮有脑子嘛。他笑笑说,我刚才看到你的时候,还以为我老板搞错了,来的不是老师,是主任的女儿呢。
包晓妮说,这话就当是表扬我吧。我也还你一个,刚才我听你聊假日经济,还以为接我的不是司机,是主任秘书呢。
两个人一起大笑起来。
包晓妮很诚恳地说,对不起哈,为了接我,你不能陪老婆过节了。刘正说,我还没结婚呢。不过,得罪女朋友比得罪老婆还可怕,你懂的。包晓妮说,我当然懂。我也把男朋友给得罪了,到现在都不理我。
是吗?怎么得罪的?刘正很意外。他还以为……看来自己判断失误。他为自己的失误感到一阵轻松愉快,
包晓妮便把事情的原原本本讲了一遍。最后说,我不怪我男朋友,是我食言的。可是没办法,我以后还得有求于我那学生的爹。小不忍则乱大谋。这是谁说的来着?
刘正说,孔夫子说的。你想你都不敢得罪,我就更不敢了。他们那些当官儿的,哪儿会替我们着想,我们只是给他们打工的。
包晓妮说,可不是。这些狗官,从来不把我们当人看。
刘正哈哈笑道,美女也学会骂人了。
包晓妮说,骂人是出厂标配,礼节礼貌才是更新升级才有的。我还没顾上升级呢。哎,我渴了,有水吗?
刘正连忙拿了一瓶橙汁递给她。
包晓妮说,我不喝饮料,我只喝矿泉水。
包晓妮的语气完全是自己人了,带着那么一点点霸道。刘正一点儿也不觉得突兀,在他们一起骂了主子之后,她就有了跟刘正提要求的权利。刘正说,我到后备箱去给你拿。说完想起,这是租来的车,又说,哦,车上没有,一会儿我下车去买。
包晓妮说,不急不急。
5,
很多喜欢出门旅行的人都表达过这么一个意思,就是风景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和你一起看风景的人。包晓妮现在也体会到这句话了,虽然眼前这个人不是和她一起看风景的人,但毕竟是陪她看风景的人,气氛友好跟气氛僵持是大不一样的。气氛友好了,眼前的景物也就顺眼了。
包晓妮主动要求坐到了副驾驶位置上,然后拿出相机,趴在车窗上开始胡乱地拍照。她甚至打开车窗来拍,让西北的秋天的风横扫在她的脸颊上,将她的头发肆意地吹到脑后,再拢到前面。她觉得碍事,拿起帽子扣在脑袋上,帽檐儿朝后,让视线清晰。这个瞬间,她想起了男友,某回男友开车带她到怀柔的山里去玩儿,她也是开着车窗一路拍照,那是四月里,山楂树开着白色的花,天很蓝,实在是让人陶醉,车里很应景地放着汪峰的《春天里》……好怀念那个时候。
不过,她相信现在的场景,也一定会成为将来她的某一次怀念的。相见不如怀念,怀念不如珍惜。
忽然,包晓妮眼前大亮,她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叫,哇!天哪!
刘正吓一跳,一脚踩在刹车上:怎么了?
包晓妮继续大喊:大片儿啊!
是落日。包晓妮被眼前的落日给惊住了。一直布满暗灰色云层的天空,一瞬间被落日刺破,整个城市都有种金碧辉煌的感觉。阳光真的是最好的化妆师,刚才还普普通通毫无特色的城市,一瞬间生动亮丽了。树叶脆黄,天空瓦蓝,远处的山脉也如镀了金一般耀眼。
刘正没好气地说,你也太夸张了,难道北京没有落日?
包晓妮一边拍照一边说,我是第一次看到这么美的落日,真的是大河落日圆。
刘正说,是长河落日圆。
包晓妮说,对对,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还有呢?
刘正说,其他几句都没啥意思,记住这两句就行了。
包晓妮拍了两张,感觉不够劲儿,拉开车门说,我要下去拍。我得爬高点儿。
刘正说,这里是斜坡,要不下去再说?
但包晓妮已经跑出去了,还回头叫刘正:你过来帮我拍两张嘛,我要跟长河落日圆合影。
刘正只好下车,跟过去。
他们上到一个台阶上,正好可以将落日和远山作为背景。刘正很老练地指挥包晓妮站到一个点上,拍了一张,给她看。
包晓妮看到照片上的自己脸庞是橘红色的,背景是金色的,很满意。你的技术还不错。刘正说,那是,虽然没相机,但是练手的机会多。来来,我再给用手机给你你拍一个,你可以发到微博上。
包晓妮立即扭腰,秀了个舞蹈姿势。她感觉自己的情绪已经完全更新了,早上的郁闷消散,替而代之的是一个开心的页面。
刘正笑说,你哪里像个老师,简直就是个……他突然住嘴,嘴型保持着说“个”的样子。
包晓妮见他眼睛鼓得吓人,好像面前出现了一个鬼。她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也傻了:他们的车,他们停在路边的车,正像一辆无人驾驶的飞机,缓缓滑下坡道……
包晓妮眼见着刘正撒腿狂奔,以百米冲刺的速度狂追而去,但一切都是徒劳的,那车一直领先于他,在撞倒一个路人后,滑到坡底,撞上墙角后终于停下。
包晓妮也跟着跑了下去。看到刘正扶起路上那个人,那是老人,好像是拾荒的老人,身边一个大编织袋,他的腿在流血,脸色苍白。
完了完了,撞着人了。包晓妮的腿发软。
刘正站在那里发呆,嘟囔了一句,怎么办?
包晓妮说,先打120吧。
包晓妮说出这句话时,听到自己的声音是战抖的,劈了叉的。一瞬间,快乐没有了,恐慌,后悔,担忧塞满了心头。怪自己,都怪自己要在那里停下来拍照,闯下这么大祸。
120急救车来了,包晓妮说,我送大爷去医院,你在这里等交警。一会儿联系。
包晓妮跟着急救车来到医院,也许是过节,医院人不算多。她无意识地跟在担架旁,直奔急救室。急救室的值班医生上来就冲她唧唧哇哇地嚷了一阵。她不太能听懂当地人的话,经过几番重复讲解,她明白了他们是要她马上缴费,先缴2000元的押金再说。当然,先交费,她一个医院子女还能不懂这个?她连连点头,没多想,就掏出了自己的2千元钱缴了费。
医生们在她缴费后作了一系列规定动作,止血消毒包扎拍片,然后就把大爷弄去输液。
包晓妮这时才心跳平复。毕竟她对医院不陌生,据她的经验看,老头伤得不算厉害,大概就是踝关节骨折,只要不感染,就不会有太大问题。如果她没看错的话,他是被挂倒在地的,就是因为他背上那个垃圾袋。
但是接下来怎么办?
包晓妮一次次问老头,怎么和他家里人联系,那老头却一句话也不说,不知是撞疼了,还是吓到了,闭着眼躺在那里一动不动,跟睡着了似的。
她再次打刘正的电话,还是无人接听,发的短信也不回,不知他那里处理的怎么样了?为什么不接电话?他不会撂下自己跑了吧?不可能不可能,他能往哪儿跑。
一个护士时不时过来瞟她一眼,好像怕她跑了似的。
包晓妮靠在墙边儿,真有点儿神思恍惚,她怎么会一个人跟着一个陌生老头儿来到一个陌生的医院?四周全是不认识的人,甚至是陌生的口音?她的命运会在今天发生改变吗?
突然响起短信的声音,吓了她一跳,她以为是刘正,却是她那个消失了两天的男友!男友短信说,他们出发后一路不顺,此刻刚进入青海境内。手机又没电了。然后问她这两天怎么样?
包晓妮的眼泪一下就出来了。委屈怨恨害怕担忧混杂。她强忍着,没有给男友打电话过去哭诉一番。晚了。对他和她来说都晚了。有本书里说,如果一个男人真的爱你,他会想尽一些办法找到你。现在又不是石器时代。
6,
刘正事后反复回想当时的经过,也是一笔糊涂帐,且是一瞬间生成的糊涂帐,乱麻麻的一片,脑袋发晕。
他只记得最初和最后。最初包晓妮要拍照,他就停车了。然后包晓妮要他下车帮忙,他想找块石头垫在车下没找到,就顺手把车上的那本书垫在了轮子下。
最后就是他傻站在坡下的车子旁边。
在交警大队办公室,刘正的大脑在一片空白之后,逐渐回填了一些记忆和思路,他开始为自己申辩,说他绝对是在轮子下面垫了东西的,很厚的一本书,车不可能下滑。那个坡三十度都不到,也不是很陡,也不是很长,肯定是有意外。
处理此事的王警官瘦瘦的,看上去比刘正年龄还小,一看就是个新警察。他很不耐烦地说,你的意思是有人搞破坏?刘正说,我没说,我就是想搞搞清楚怎么回事,这个很重要。你能不能让我看一下那个段路的监控录像?我看那段路有摄像头的。王警官说,你知不知道我们一天要处理多少交通事故?都像你这样要求看监控录像我们还活不活了?
也许他也在为自己假期不能休息而郁闷?也许他也得罪了女朋友?日理万机撞上了千头万绪,彼此倒霉。
刘正一脸的汗,头发一缕缕地贴在脑门上。这西北的秋天,要不是遇到这样的事,哪儿有这许多汗可出?接下来恐怕还得出血。他只好腆着笑脸说,辛苦辛苦。我知道你们辛苦,但我这不是特殊情况吗?
王警官一会儿抓起桌上的电话,一会儿接手机,非常忙碌,插空才回复他说,我告诉你,看也没用,车是你的车,停也是你停的,看录像你以为就能找到替死鬼啦?
刘正跟在他屁股后面,态度好到卑微:就算是我的责任,我也想看看监控录像,弄清楚情况,我可以更好地接受教训,是不是?
王警官还是不接茬,继续应付其他事。刘正只好改变战术,开始暗示自己是领导的司机,车子是租来的,不熟悉,因为临时帮领导接待客人,没办法,大过节的,客人是领导的上级的客人,是从北京大老远过来的……
刘正一会儿诉苦,一会儿求情,一会儿伸张权利,一会儿说以后会好好感谢他,软硬兼施。总之经过半个多小时的磨叽,王警官终于陪他去看监控录像了。
但是,当刘正看到那个画面时,悲剧才开始。
画面上,那个拾荒老头缓缓走来,眼睛盯着地面,当他走到他们车子跟前时,停下来,然后弯下腰,明白无误地将轮子下的那本书抽了出来,塞进自己肩上的拾荒袋里,又继续往前走……两分钟后,车子开始缓缓滑动,就那么寸,撞上了快要走下坡他。
刘正目瞪口呆,而王警官则乐不可支,哈哈大笑:我靠,太搞笑了。我还从没见过这种情况。真是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啊。
刘正满怀希望地等着,等着王警官乐过以后对他宽大处理。
王警官终于停止了笑,说,他是个捡破烂的,看到书就捡很正常。你要是垫块砖头就好了。
刘正分辨说,当时路边没砖头,我才从车上拿书的。我哪会想到有人抽走啊?是他自己抽的,你看到了,就是说是他自己让这个车下滑的。我不应该负全责。
刘正很激动,王警官很淡定:即使如此,你也是主要责任,如果你拉了手刹,他抽了书也不会下滑的。对不对?而且,最重要的是,这个老头儿我认识,他有轻度智障,无儿无女的。你能怎么样?你能要求他自己承担一半的责任?
刘正的心沉到底了,四周漆黑。
他想来想去,只能找老板了。本来他不想惊动老板,毕竟人家在出国旅游呢。他借故上厕所,躲进了卫生间。拨通了老板电话,并做好了被训斥的思想准备。他知道老板在交警大队有个哥们儿。以往他开车出事,违个章什么的,老板一个电话就搞定了。
电话通了,很快,他就听到了老板的声音,感觉到从未有过的亲切。刘正压低声音,尽量一字一顿地跟老板讲了事情的简单经过。当然他首先告诉老板客人没事儿。老板半天不出声,手机里传来一片来自泰国的热烘烘的嘈杂。刘正以为他没听见,焦急地说,你听不见我声音吗?要不我给你重拨一下?
老板开口了,在万千嘈杂中依然是冷静的。
老板说,我听见了。小刘,我说两点,你听清楚,第一,千万不要说你是我的司机。现在的网络太可怕了,网民太可怕了,你一说是我司机,他们马上会大做文章的。这马上要换届了,我可不想有麻烦。第二,也不要告诉包老师的主任,千万不要惊动他。你现在要做的,就是服从处理,该罚就罚,该扣分就扣分,钱的事等我回来再说;记住了吗?
刘正这才彻底傻了。
7,
月亮升起来了。因为刚刚升起,显得特别大,特别圆,加上那么浓艳的颜色,看上去有些假,像是谁贴在那儿的,随时都可能被撕下去。刘正坐在这样的月亮下,坐在一天前还完全陌生的女孩儿身边,坐在一个躺着被他撞伤的老头的医院里,感觉自己也跟月亮一样很假,随时可能从这个世界消失。
他在回医院的路上,买了一盒打折月饼,几瓶啤酒,加上卤鸡爪卤鸭干煮花生之类,还外加一瓶矿泉水,提溜到医院里。当他在急诊室的走廊里见到包晓妮时,包晓妮像个刚进城打工的女孩子,满脸都是对周围世界的警惕,一步也不敢挪动的样子。那一瞬间,刘正觉得只有她能跟自己相依为命了。
他喊了一声包老师,包晓妮立即像见到亲人一样扑了过来。
刘正把矿泉水递给她,尽量平淡地说,不好意思,现在才给你买到矿泉水,渴坏了吧?包晓妮说,我要喝啤酒。
他们来到医院的花园里,铺开报纸,坐下。
一切都像是预谋。这是刘正女友说的。刘正不知在哪个忙乱时分,没有接听女友的电话,而且是连续5个。也许是给包晓妮拍照的时候,也许是扶起大爷的时候,也许是警察录口供的时候,总之,他史无前例地怠慢了女友。等他发现了再打过去解释,就解释不清了。女友不由分说地给他扣上了帽子:你是故意的!什么工作,都是借口!你就是不想跟我回家!你早有预谋!
好吧。我早有预谋,我故意的。刘正不等女友发泄完就挂了电话。女友很快又打过来,刘正果断掐掉,然后将“老婆大人”加入了黑名单。一了百了。
也许,真的是一场预谋。接机,晚点,租车,女友,女老师,老板,老板的老板,落日,斜坡,《货币的战争》,捡破烂的老头,一切的一切,从各处暗涌到这个中秋之夜。但是,还不坏。
他打开啤酒,递给包晓妮一瓶,自己一瓶。然后与之碰杯,不,碰瓶。他想,眼下这情形,任何人看到都会认为他们是一对情侣,却不知是两个天涯沦落人。
包晓妮咕噜咕噜喝了两大口酒,说,这将是我最难忘的一个中秋。
刘正说,我觉得还不坏。你说呢?
刘正一口气喝掉半瓶啤酒,举起瓶子说: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包晓妮说,不,应该是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五人。刘正说,其实我一直觉得李白说的对影成三人,不是说他和影子还有月亮,是说他和嫦娥跟吴刚,是他们仨。包晓妮说,赞一个!不过,我们可是实实在在的三个人哦。刘正想了下说,可不是。
两个人站起来,去病房给老头儿送月饼。
无歌,无舞。只有月徘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