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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故乡
祖奶奶虽然一辈子辛劳,却很长寿。我出生时,我的爷爷奶奶都已过世,可祖奶奶却依然健在。我曾开玩笑说,我没当过孙子,但当过重孙。
父亲结婚时祖奶奶曾跟他说,你们以后要送一个重孙给我养。第一个舍不得,就第二个吧。父亲答应了。没想到几年后,第二个的我出生时,母亲遭了大难,真的无法抚养了,只能将我送回老家。感觉祖奶奶好象有先见之明一样。
有了祖奶奶先前的邀请,我的送回就不再显得无奈和凄凉。
母亲说,那时父亲在福建修铁路,不能回来。母亲给祖奶奶写信,要将她的重孙女送回来。祖奶奶高兴极了,就派叔叔到杭州来接。母亲抱着我,叔叔挑着行李,一起回到了崇仁老家。那时可没有什么高速路,母亲和叔叔从杭州到崇仁走了一整天。
就走进了这个院子。
当时叔叔尚未成婚,祖奶奶73岁,而我,只有四个月不到。祖奶奶见到我,喜欢得不行,这让母亲感到欣慰。祖奶奶告诉母亲,奶妈已经找好了,就在镇上。母亲踏实了,给我喂了最后一次奶后,连忙赶回杭州去。那边,正在催促她去“劳动 改造”。可是,当母亲坐上回杭州的长途车时,奶水忽然涌出来了,打湿了她的衣襟,想到幼小的我,不禁悲从中来,放声大哭……
在此次嵊州到崇仁的车上,我也看到一位抱着婴儿的母亲,我盯着她和孩子看了很久,那母亲很年轻,脸上没有一丝风霜,孩子大概一岁左右,熟睡在怀里。我想象着当年的母亲和当年的我,不禁有些难过。不是因为当时的我更幼小,而是当时的母亲太惨,一个年轻的女编辑,突然成了倍受欺凌羞辱的“右 派 分 子”。不仅要忍着政治上的巨大打击,还要忍着母子别离的感情上的剧痛。
如果是我,不知会怎样?这样的经历,是无法想象的。
母亲走后,祖奶奶便将我托养在镇上奶妈家。可那位奶妈已经没有奶水了,她就用其他东西代替,可能是不卫生的缘故,养了不到一个月我就大病,腹泻导致脱水,送到镇医院去抢救。医生说这孩子恐怕不行了。叔叔就跑去给我母亲拍加急电报。母亲又给父亲拍加急电报,因为那时父亲还没见过我。母亲先从劳动改造的农场赶到崇仁。还好,我命大,在医生宣布不行之后,镇上人用火灸的土办法拣回我一条命。父亲随后也回来看了我。
祖奶奶不敢再让外人带了,就请她最小的儿媳妇,我父亲的小婶来带。小婶当时家里生活困难,祖奶奶请她带,也有帮她的意思。因父亲每月都寄钱来,奶奶的赡养费和我的抚养费。我当时是叫她婶奶的。婶奶四十来岁的样子,对我很好,很尽心,一直将我带到三岁,我再没生过大毛病,直到离开崇仁。
跨过数十年岁月,我跟在如今已经73岁的叔叔身后,走在老院子里。叔叔指着那间有人敲木鱼的屋子对我说,你小时候,就住在这间屋里,和那位婶奶一起。
我很吃惊。因为刚才走进这个院子后,我被吸引的第一间屋子就是那间。难道人真有第六感觉吗?我又上前去看,企图找到什么,但什么也没有,连幻影都没出现。屋子很旧很破,屋里的摆设也很简陋。毕竟是一座在风雨中站立了两百多年的老屋啊。听母亲说,我白天在这个院子里玩儿,晚上跟婶奶回家去睡。
我问叔叔,婶奶去世很久了吧?叔叔说,快10年了。我问她家里还有后人吗?叔叔说,两个女儿嫁到外地去了,一个儿子已经70岁了,因为终生未婚,现已作为孤寡老人进了镇上的养老院。
我知道,父亲自离休回杭州后,每次回崇仁都去看望婶奶,每次去都给她买很多东西,也给她钱。父亲对她一直很感激,虽然那时父亲每月都寄钱回来,但钱不能代替母爱,是婶奶给了我最初的母爱。父亲当然也跟她说了我的情况,她知道后很高兴,满脸笑容。好在她晚年生活不错,也是长寿的,活到80岁。
1961年母亲结束“劳 动改 造”,便到崇仁来接我,我却不肯走。三年的别离已让我对母亲感到陌生。只是躲在婶奶后面,怯生生的望着她。母亲有些辛酸,只好让婶奶和我们一起去杭州。婶奶到杭州住了一个星期,看我基本适应了,才悄悄离开。母亲说我从崇仁回到杭州后,完全是一副乡下人打扮,梳着马桶盖,穿着花棉袄,讲一口嵊县土话。去上幼儿园,其他孩子都跟我无法玩儿。母亲说,有一天幼儿园来个温州孩子,也是一口温州话无人能懂,我们俩小床挨着,于是开始聊天,聊得兴高采烈。老师感到非常奇怪,因为我们谁也听不懂谁的话,完全是各说各的。现在想来,大概是人的天性吧,渴望表达和交流。
毕竟是孩子,适应性很强,没多少日子就丢掉嵊县话讲杭州话了。等第二年父亲回来探亲,父亲母亲一起带我回嵊县去看望祖奶奶叔叔和婶奶时,我已俨然杭州小姑娘的模样了。离开崇仁时,父母试探着说把你留下来好不好?我坚决不肯,大声嚷嚷着要回杭州去。小没良心的,说变就变啊。
路过后门塘,白墙下一个小小的四方的水塘,里面满是水草,在阳光下呈现出墨绿色。父亲说冬来常带他在这水塘边玩儿,给他捉塘里的小鱼小虾,还有小螃蟹。这也是古镇的一个出口,镇上人出入常常经过。我停下来,为父亲拍了几张后门塘的照片。
父亲当年大学毕业,领到第一个月的工资一个百金圆券,就给祖奶奶汇去50个。那时物价飞涨,金圆券迅速贬值。祖奶奶派叔叔去取,50个金圆券从邮局兑换出已经是一大堆了。叔叔只好用竹篮装它。叔叔挎着一竹篮的钱,兴高采烈,走过这后门塘,走过玉山公祠,走过古卵石路,逢人就说,我阿哥寄钱回来了。邻里们便说,哦,阿婆熬出头了,她个孙子都能挣钱了。
古镇的每一处,都有父亲的往事,叔叔的往事,也是我的往事。
走出古镇,便看见小洋楼林立,一座座全是三层楼高的,带院子的。叔叔指给我看,其中一座,便是他儿子的楼。很气派。大门紧锁着。叔叔说,儿子和儿媳妇都在工厂上班,早出晚归,他们的小女儿读小学六年级,放学就去老屋,在爷爷奶奶家里吃饭写作业。
看见一个很大的水塘,有三两个人在塘边洗衣服。古镇的很多生活习惯依然沿袭着千年的传统。叔叔说,你爸爸小时候卯(很)喜欢在这个塘里游泳呢。我听父亲说起过这个水塘,因为有六亩地大,故叫做六亩塘。父亲的好水性,就是从这里起步的。后来才敢去剡溪畅游。这个剡溪,就是李白《梦游天姥吟留别》里的剡溪。
再往前走,便是叔叔的菜地了,果然打理得很好。整整齐齐如梳理过的头发。叔叔一一告诉我他都种了些什么,什么时候就可以收成。他每天都要来菜地干活,种出菜来,仍要挑到镇上去卖。劳作一生啊。
我怕叔叔麻烦,就提出晚饭吃年糕。可叔叔觉得年糕太简单,煮年糕的时候就拼命往锅里加东西,肉,鸡蛋,豆腐,竹笋,结果成了糊里糊涂的一大锅。我很理解他的心情,赶紧端上碗迅速吃掉。
我很想在当年的老房子里,也是200多年前的老房子里住上一夜,可叔叔家只有楼底的一间屋子能住宿了。楼上已经废弃。我便前往大表妹家,大表妹嫁得不远,就在崇仁镇,只与叔叔家相隔几个街巷。小表妹用她的摩托车载着我,在黑夜中的小巷穿行,一会儿就到了。大表妹家的大黄狗狂吠着热情迎接我。
夜晚的古镇更显出其古老的味道,很黑,很冷,很静。没有城里的灯火,也没有城里的嘈杂。是夜,我躺在陌生的房间陌生的床上,感觉到的却是故乡的气息。以前我总觉得自己是个无根的人,一个总是走在路上的人,一个没有归宿的漂浮着的人。此夜之后,这种感觉将被彻底改变。也许我可以小心翼翼的说,我寻到了自己的根。
我把这个感受,发短信告诉我的朋友。朋友回复说:好经历。好好经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