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分类: 中短篇小说 |
故事的开始有些离奇。
一位女作家到一所大学去进行文学讲座──我知道你也许会把她想成我,但不是。她叫韩冰。比我年轻,也比我漂亮。我想你们能猜到,这样一位女作家去大学讲座,听者显然众多。莘莘学子们把宽大的阶梯教室挤得热气腾腾,人头攒动。讲台上还拉着一条红色横幅:20世纪文学之旅讲座。这让横幅下的女作家不由地心生感慨:现在除了大学校园,哪儿还能找到这么多热心文学的人呢?
其实女作家应该想到另一点,这些来听讲座的学生大多不是冲着文学来的,而是冲着她来的。她虽然是搞文学的,但和文学还是有区别。其一,她是个漂亮的女作家;其二,她是个以写爱情小说著称的女作家;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她曾是该校外文系某教授的妻,那位能说一口流利英语的教授风度气质具佳,是众多女学生爱慕的对象。当然了,她曾经,从今年3月起就不是了。
我想正是这三个原因,使得女作家韩冰的讲座引起了一种效应──是什么效应,我一时还无法找到贴切的词来形容。
韩冰坐在那儿,面对一张张青春的面孔,同时也面对着一颗颗纷乱的心。聚集在她身上的目光除了敬佩、羡慕之外,还有探询、遗憾以及些许醋意。但她自信地微笑着,听众的好奇往往会刺激演讲者的表达欲望。再说她也不是第一次到大学里讲座了,差不多每年都有个一两次。虽然到前夫的学校来还是头一回,但她已有足够的经验应付各种各样的听众。
今晚讲座的题目是:文学中的女性和女性文学。
单看题目就够有意思了吧?
韩冰觉得自己今晚状态不错,发挥出了较好水准。从一张张专注的脸庞看,学生们听得都很投入,这让她有了一种快感。从事创作之初她并没想到成名之后会来给大学生们搞讲。现在她倒觉得,这些讲座给她带来的快乐并不亚于作品畅销或者获奖所带来的快乐。这也是一种凯旋呢。
一个多小时后,韩冰恰到好处地结束了主题发言。根据经验,她知道该让同学们提问。她还知道高潮往往在提问时出现。于是她很优雅地抬腕看了一下表,微笑道,从现在开始,我把所有的时间留给同学们,同学们有什么问题,可以举手发言,或者写纸条递上来,我一有问必答,尽量满足大家。
很快,一些宽宽窄窄大大小小的纸条就递到了讲台上。问题中一小部分是关于文学的,一大部分是关于她本人的。这在她的意料之内。韩冰接过学生干部们递上来的纸条,随意拿起一张就开始回答。她的回答从容不迫,还时不时地跳出一些机智幽默的句子,博得阵阵笑声,情绪果然比刚才更加高涨了。
有个学生在纸条上写到,你喜欢写爱情,是不是因为在这方面经历丰富?
韩冰笑着回答说:恰恰相反,正因为很贫乏,所以才在文学创作中来弥补。我以为写作的最大好处就是丰富自己的人生。你可以在创作中任意想象。
你怎么看自己?你觉得自己很优秀吗?纸条上写着。
韩冰边念边笑:这个同学一定认为我不敢说自己优秀,这似乎是中国人应当具有的美,好吧,那我就满足他,我不敢说自己优秀。
学生们笑起来。
韩冰说,我的确是个普通的女人,每天也要上菜市场采购,讨价还价;出太阳时也要晒晒被子,晚上也得守着孩子写作业,并参加家长会。所不同的是,我喜欢文学,因为喜欢文学而敏感,或者说因为敏感而喜欢文学,这似乎就比别人多了一些痛苦,少了一些快乐。但我愿意选择这样的生活。我想不是什么人都能享有痛苦的。
说完之后韩冰感觉自己有些矫情,但已是覆水难收了。她自嘲地笑了一下,用以冲淡刚才的表达,然后拿起下一张念道:您对自己的婚姻满意吗?
这个问题有些来者不善,谁都知道她的婚姻已经失败,怎么可能满意?但韩冰没有生,她还是微笑着将问题读出来,然后说:这世上有对自己婚姻满意的吗?我反正没看见。我看见的都是不满和无奈。学生们笑起来。她又调侃道,不过失败了才能燃起新的希望,对吧?我相信在座的许多女同学一定会同意我的看法。
这话里有话的幽默,博来了惊讶之后的掌声。
终于出现突然了,我们的故事开始有意思了,或者说,我们的故事也不可避免地落入俗套了。
突然,有一张纸条让韩冰愣了,她为此大概停顿了10秒,这10秒在平时肯定是瞬间的事,但在那样一种众目睽睽之下就显得很长,学生们一下安静下来,期待着。
韩冰迅速调整了自己,重新面带微笑地说,这上面写的问题有些复杂,请允许我最后回答。但她说了此话之后,学生们的注意力也和那张纸条一样被留在了最后。他们心不在焉地想,是什么问题难住了女作家?
让我先来告诉你们,我想你们一定希望比学生们先知道。既然你们是我的读者,肯定有这个优先权。
是什么问题难住了女作家?
我们来看那纸条。其实纸条上根本不是什么问题,而是一首诗。具体地说,是一首情诗。别看我现在这么平静地告诉你们,韩冰当时可是打了个激灵。起初她还自作多情了一下,以为是哪个崇拜者写给她的。但只看了两行她就呆住了,因为这首诗她“认识”,干脆吧,这首诗是当年谈恋爱时,她的前夫写给她的,是前夫创作的无数首情诗中的一首。它怎会出现在这里?关键是,它从没发表过,怎么会流传出去?并且流传到今天的大学生中间? 这样的意外带来的震惊,我想谁都免不了。如果是我,就不是打个激灵的问题了。
韩冰下意识地抬起头来,扫视了一下整个教室。一张张年轻得看上去像青果子一样的,怎么也不可能有她的同代人。难道是前夫与这中间某个女生有什么情感瓜葛,他就用这种方式来使她难堪?
不不,他还不至于如此。因为这首诗对他们俩人来说,意义非同一般。
韩冰在惊得一激灵之后,很镇静地将那首情诗放在一边,接着回答其他问题。但明显,她的回答已不如开始那么精彩了,她的脑子乱成一团麻,用时髦的话说,她大脑的程序已被病毒侵入,不能正常运转了。底下学生们的情绪也发生了变化,他们因为有了更强烈的期待不再随着她的话语走。
韩冰手上的纸条渐渐穷尽。最后,她终于将放在一边的那张纸条拿起来了,每个学生都看着她,她无法省略掉这一张。
真可谓名副其实的条子。两寸宽一尺长,背面是记账表格。好象是临时从什么本子上撕下来的。字迹非常清秀,一看便知出自一个女孩子之手。
韩冰把纸条拿起来扬了一下,微笑道:其实这位同学没有提出任何问题,这上面是一首诗。如果大家有兴趣,我就读给大家听一下,算是回答吧。
学生们非常意外。怎么会是一首诗?是谁的诗?为什么要把一首诗递给女作家?在他们的疑惑之中,韩冰开始读诗:
最后一片落叶
在一个冬天的早上
银杏最后一片叶子
离开了枝丫
飘零在灰白的路上
我高耸起肩头
挡住要把它吹走的风
像母亲守护着孩子的摇篮
编织起梦中的希望
一个陌生的人来了
拣起它夹进书页
当阳光把朦胧的影子投在天边
我才知道我失去了月亮
风拂过光秃秃的树枝
把无声的绝望吹向北方
苍凉中我打开一本绿色的书
一本没有书笺的诗集
从此我要把梦留在夜里
为了一枚书笺
一双永远闪动着诗歌的眼睛
走向没有冬天的南方
重读这首诗,令韩冰的情绪又回到了从前,一时间有些心潮起伏。但她还是镇定下来,对期待着的学生们说:关于这首诗,我只能告诉大家,诗的作者我认识,因为这是他15年前写给我的。
学生们一阵惊讶的骚动。
韩冰接着又说,至于它为什么会在这里出现,是谁让它出现的,对我来说都是个谜。但不管怎么说,我还是谢谢这位同学,因为他让我在忽然之间回到了青年时代。我会去努力揭开这个谜底的。我想这就是平凡生活魅力之所在吧,总有许多谜底等着我们去揭开它。
韩冰忽然觉得这个结尾挺精彩,在创作中可以称为神来之笔。
我不知道你们认为这首诗怎么样?就是刚才那首?也许觉得它很一般?
我是这样看的,有些诗它必须在某种特定的背景下才会感人,或者说它具有私密性,不适宜公开发表。这首诗就是这样,你必须知道写作者是在一种什么样的心境中写的,你才能明白它的真正含义,也才会被感动。
这样一来,我就不得不告诉你们这首诗的背景了。因为我希望你们被感动。本来我是想让这个故事具有强烈的悬念的,像电影大师希区科克那样,把你们的心吊起来,一直吊到结束的时候。但现在我改主意了。我觉得让你们感动比让你们受刺激更重要。据说如今谈感情已成为一种奢侈,只谈感觉了。所以我决定把背景先告诉你们,看看你们能否享有这奢侈。 这所谓的背景,也许你们能想到,就是韩冰和他丈夫,和那个诗作者的恋爱故事。故事发生在15年前,可以想见,那时的女作家和她的丈夫,都还是非常单纯的大学生。
女作家的丈夫叫刘集成。
15年前,正在大学读三年级的韩冰,在一次偶然邂逅中认识了本校外文系的高材生刘集成,双方印象颇佳。尤其是刘集成,几乎一下子就爱上韩冰了,他炽热的目光让韩冰明白误的感觉到了爱的到来。她心里也微微颤栗着,却以女孩子的矜持克制着。如果当时他们仅俩人相识,也许就顺理成章地恋爱了。但偏偏不是。韩冰认识刘集成的时候,她的形影不离好朋友苏眉也在场。更要命的是,苏眉对刘集成一见钟情,陷进去了。
事情顿时变得复杂起来。
苏眉很快就把自己的心事告诉了韩冰──她的所有心事都会告诉韩冰,她并不知道韩冰心思,人在恋爱中不大会想到他人──韩冰听了心里稍稍一愣,就克制住了。她对自己说,好我没陷进去,还好我什么也没表示。
爱一经产生是难以克制的,但恋情却是可以控制的。如果你下决心不让对方的爱成为双方的恋情,那它就成不了。这一点我和韩冰的看法一致。韩冰拿定主意后,就自告奋勇地为苏眉去“作媒”。她和苏眉是那种比亲姐妹还要投缘的好朋友。她觉得自己义不容辞。她事先定好了自己和刘集成说话的基调:像个长者或者大姐那样。
毫无疑问,“作媒”失败了──刘集成明确表示他对苏眉没有那种感觉。并且他说,如果韩冰和她是好朋友的话,他也可以把她当好朋友。这样明确的表达,韩冰依然假装不明。她坚持事先定准的调子不变。事后,面对焦急不安满怀期待的苏眉她只好撒谎说,刘集成有女朋友了。是中学同学。
此后,苏眉陷入了单恋。刘集成坚持自己的选择。韩冰克制着自己。三个人形成了痛苦的三角恋。
我想这样的事情倘若发生在现在,就简单了。现在的人提倡忠实于自己的内心,提倡对自己负责,提倡讲求实际,提倡跟着感觉走。哪会有那么多的顾忌和考虑?
这时发生了一件事,使三个人的关系发生了重大变化。
新学期一开始,苏眉因心脏病发作入院了,医生问前来照顾她的韩冰,病人是否经历了什么痛苦?因为她的病因显然和心情抑郁有很大关系。韩冰心里明白是怎么回事,很是痛心和难过。
当医生嘱咐说,要想办法让病人的心情愉快起来,以配合治疗时,韩冰经过反复考虑找到刘集成,她和他作了一次长谈。她告诉刘集成苏眉病了,而且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她要刘集成多关心苏眉。刘集成略略有些吃惊,他没想到那个女孩子会如此重情。但他还是有些不快地说,难道为了苏眉,你就丝毫不顾忌我的感情了吗?韩冰回避着他的目光说,就算是我求你了,行吗?如果苏眉因此一病不起,我一辈子都不得安宁。
刘集成陷入矛盾之中,一方面他不忍看苏眉为自己加重病情,一方面又不想违背自己的真实感情。他很想能有一个两全的办法,但确实没有。最后经不住韩冰的劝说,他同意至少在苏眉住院期间,他会经常去看她,对她好一些。
苏眉被蒙在鼓里,见自己生病后刘集成这么关心体贴,心情自然好了起来。随着心情的好转,她的病情也真的有了好转。脸色渐渐红润,笑声渐渐清脆,一种青春的光彩逐日绽放出来,让刘集成在某一个时刻突然想:苏眉也很可爱。
而韩冰在这个期间,即苏眉住院期间,却努力疏远着刘集成,只要刘集成一到医院,她就找各种借口离开。直到苏眉出院后她仍那么做,即使她偶尔和刘集成在一起,也总会把话题扯到苏眉身上,不给刘集成表达的机会。
刘集成渐渐绝望了。无望的爱情往往比有望的爱情更富于激情,更需要表达,所以他开始写诗。在一个秋雨绵绵的夜晚,他坐在宽大的阶梯教室里,写下了那首诗──即今天突然出现的这一首。
此刻我的心中充满悲伤。我这样说绝不是为了作秀,因为我完全可以说出我悲伤的理,那就是我所讲的故事所弥漫出来的空气,在今天已经非常稀薄了,而故事发生的时间距现在不过是十多年,它们连5分之1个世纪都不到,就被一种莫名的力量,拖到了万米以上的高度,独独享受着稀薄和寒冷了。
好了,我还是接着讲今天的故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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