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宪益一专多能的治学精神
李景端
杨宪益先生走了。许多人都称颂和怀念他在翻译领域所做的卓越贡献,赞誉他“翻译了整个中国”。对这些评价,杨宪益自然当之无愧。不过,从我与他近三十年的交往,我觉得,他博学多才,兴趣极广,在翻译以外的诸多领域,也有很多建树。杨宪益这种“一专多能”的治学精神,对于要求成为一名知识面丰富的编辑来讲,无疑具有巨大的启示和激励意义。
杨宪益可谓学贯中西,他精通英、法、拉丁、希腊等多种外文,熟悉西方文明发展历史,是一位翻译大师,这一点已为世人所共知。其实他对中国国学也有很高的造诣。试想,他与夫人戴乃迭,从翻译《楚辞》起家,接着翻译《诗经》、《史记选》、《资治通鉴》、《唐宋诗词》等一批中国古典文学,接触的多是古汉语和历史典故,倘若没有很深的国学根底,想读懂这些古文都难,遑论将其译成英文。更难得的是,早在抗战时期,他在翻译之余,还做起了古文训诂和考证的工作,前后写了八十多篇文史考证笔记,并以《译余偶拾》为书名结集成书。这本书篇幅虽不大,但涉猎面却很广,不少古籍、古典、古制、古名、古历、古谚,雅的如名著《庄子》原来的篇目,俗的如坊间流传极广的《薛平贵故事》的来源,等等,他都作了认真的考证。尽管未必篇篇准确无误,但表明他查了大量史料,并做了分析判断,这样做,既需要有必要的文史学识支撑,而做的过程又增长了知识。反观时下的译者和编辑,本专业的水平一般都还不错,但不少人中文根底欠扎实,知识面更嫌窄,这正是与前辈学者的一项明显差距。
杨宪益虽无“诗人”这顶桂冠,但他写的古体诗,却是文字幽默,个性鲜明。他曾赠我一本他的“打油诗”诗集《银翘集》,问他何以取此书名,他笑答:“中药‘银翘解毒丸’是去火散热的,我的这些诗,多是上火时的牢骚之作,取名‘银翘’,寓去火安神之意。”此话看似诙谐,讲的倒是真话,因为人们从那些诗句中,确实可以体察到杨宪益内心的感慨与激情。先看这首《自嘲》诗:“清谈夷甫终无用,击鼓弥衡未必佳。差似窗前水仙草,只能长叶不开花。”诗中用了古人夷甫和弥衡的典故,慨叹自己如水仙草一般“长叶不开花”。尽管有自谦之意,但联想他坎坷和备受劫难的一生,人们也自然会理解他的感慨了。
杨宪益朋友多,消息灵通,关心天下大事。他不少针砭时弊的诗,可谓言语犀利,入木三分。如讽刺唯利是图的无题诗:“回到京城又半年,大街小巷炒银元。身无长物皮包骨,情有别钟酒与烟。没有靠山难下海,行将就火快升天。玉楼正缺承包匠,早去能拿回扣钱。”还有批评文坛炒作的《作家》诗:“作家闹得一团糟,你炒废都我炒骚。不怕强人三板斧,只愁暗算一金镖。秦琼财尽辞骠马,杨志穷疯市宝刀。幸喜文章标百万,当今企业重英豪。”
更令人感慨系之的当属他的抒情诗。请看他的《悼乃迭》:“早期比翼赴幽冥,不料中途失健翎。结发糟糠贫贱惯,陷身囹圄死生轻。青春作伴多成鬼,白首同归我负卿。天若有情天亦老,从来银汉隔双星。”多么感人的一首怀念亡妻之诗!杨宪益作诗的才华由此可见。
人们只知杨宪益是位卓越的翻译家,殊不知他也是一位资深的出版家。早在解放前,他就在当时国民党的中央编译馆,一边翻译古典文学,同时也搞文史资料的编辑工作,还为一些报刊当英文特约编辑。解放后,他长期在外文出版社工作,还出任过英文版《中国文学》杂志的主编。他除了自己从事中译英的翻译以外,还策划、组织过一批对外出版的图书,其中影响较大的就是有多种外文本的“熊猫丛书”。这套书,从选题策划、组织翻译、编辑定稿,到对外发行,杨宪益都是全身心地投入,充分展现了他的编辑智慧和出版才能。即使后来他不做编辑工作了,但依然非常关注新闻出版领域的情况。九十年代他写过这样两首诗。一首是《有偿新闻》:“报刊原本是宣传,只要宣传便要钱。凑趣文章皆上品,发财企业尽高贤。旧人难比新人贵,真货何如假货廉。”另一首是《卖书号》:“出版繁荣印刷忙,秘闻艳史色琳琅。公家自有防风洞,垃圾今成聚宝箱。干部无聊卖书号,官僚只管盖图章。苍天已死黄天立,何必多余说扫黄。”从这些诗中,既看出杨宪益对新闻出版界不正之风的不满,同时也印证了他对编辑出版工作的持续关切。
杨宪益“多能”的表现还不止这些,例如对于考古、文物鉴赏、艺术收藏等,都有一些研究,至于他对品酒和酒文化的知识,那就更加地道了。值此文化多元化的时代,要求出版人多掌握几门专业知识,努力成为“一专多能”复合型的人才,杨宪益先生已经为人们做出了榜样。怀念他,更应该学习他,弘扬他。
(载《编辑学刊》2010年第一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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