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译体验两则
(2024-03-02 12:24: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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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译语言文学文化 |
分类: 术业之缘 |
对做翻译的人来说,读书如果读的是译著,经常会有点麻烦,因为总是会受“翻译”意识的干扰,一不小心关注的就是译文而不是原作了,哪怕本来是冲着那部原著或者那个作者去读的。这非常影响阅读体验。因为多了一个层次的考虑。
这种意识甚至会形成一种阻隔。感觉好了,会想到这译者文笔真不错。感觉不好,常会怀疑是不是译者没译好。
说实话,有时很想摆脱这一层考虑对阅读的影响,但是不太容易。这好像已经成了一种习惯。
一般读者也就是不做翻译的人,看书很少会想到翻译这回事,感觉好坏基本上都是冲着原作去的。好了喜欢的是原作,不好了讨厌的也是原作,很直接。
以上两种阅读习惯,碰上不好的译作都很有可能干脆就不想读了,这就是所谓低水平翻译“消灭”了原作吧。
也有读者感觉不好的时候会猜想大概是译者的问题。如果未经证实,需小心别让译者替原作背了锅:网络评论里就出现过这种事,读者批评译文不好,其实原作就是那样。
相反的也有“好事”,这就是译者为原作增光添彩,让原作者在异域文化环境中大出其名,译者潇洒隐于幕后,或半隐半现,大家同乐。即便发现原作不是那回事,愿意认这个真的也不多,因为喜欢译作。喜欢,你怎么办?像一个活物,已经有了自己独立的价值,宁可淡化与原作的关系,或者不在乎让原作担个虚名,半推半就进入文学史。这可是现实,有例子的。
闲话少说,以下是近日的两次小体验,打个擦边球。
其一:共同作用中谁胜出
名著一本,薄薄一册,应该不难读。译者也是名家,想看这本书有一部分原因就是想体会一下他的译文。
没有料到的是,读得枯燥无味,忍着困意强打精神勉强翻看完了。一个挺痛苦的阅读过程。回头想想,故事其实很简单,大部分是啰嗦,讲细节。当然有不少是铺垫,中心事件看似突然,其实有很多因果和后果。事件及其处理本身有社会意义,作者或许有意用平淡的语言讲述以凸显某些效果,诸如此类的原因吧,所以是名著。整本书只有一句话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让我停留了好一会儿。就是这句:
已经有两个钟头了,白昼纹丝未动;已经有两个钟头了,白昼在沸腾着的金色海洋中抛下了锚。
金色的海洋这个说法听过,但没有仔细想过。海洋是蓝色的,怎么会是金色的呢?想了想,强烈阳光照射下的海面,的确闪烁着金光,也似乎真的在“沸腾”。特别是白昼居然“抛锚”,这个意象出乎意料,却生动而(感觉上)准确。精彩。
面对着这种金光闪烁,在烈日下炙烤几个钟头,人是会晕的。后面果然出事了。
原文的语言我不懂,无法对照。这样奇特的表达,应该是原作中的,译者如实译出,否则可能会用更为常见的表达,比如白昼“停滞”等等。译者一般没有那么大的胆子,敢在译作中创造出原文所没有的奇特表达。译者考虑接受等等因素而消掉某些奇特的表达倒是常见。所以翻译研究中有一个颇有共识的发现,即译文风格总体趋于中性化。
那么以上译文中的这点精彩,倒是原作者之功还是译者之功呢?换言之,原作者和译者都在起作用,谁胜出?就此例而言,应该是共同的胜利,合作之功。
增光添彩有可能创造奇迹,但那不是译者的本分。有那种冲动,不如自己写东西。
换个视角看,这本小册子里其余部分的枯燥,是原作者之过呢,还是译者之过?
或者是原作者有意的枯燥,以衬托精彩?我宁可相信是这样。
其二:炼字
另一本是英国某名家的随笔集,比上一本稍厚一点。这位作者我看过他几本原作,一直都非常喜欢他的文字。顺畅自然,这是最大的特点。同时不乏细腻。
这本译作读下来,感觉文风差不多,也比较顺畅。或许是因为汉语本身比较讲究修辞这个特点吧,行文比原作似乎端庄了一些,凝滞了一些,顺畅得不那么“丝滑”。这个是难免的,译作毕竟是译作,译者的百般琢磨很难像原作者的随心宣泄那样不留痕迹。
也正因为如此,我才特别关注汉语译作中行文的流畅,以及为了达到这种流畅可以采用的各种手段。包括炼字。
无论是做翻译还是自己写东西,这种细节上的“炼”都可以说是没完的,套句流行语,就是只有更好,没有最好。
下面随便摘个例子来看看,不错的译文还能怎么“炼”。
他们每人手中都握着一根细细的木棍,上面立着只小鸟,被一根细绳子拴着。
这说的是旧时北京常见的提笼架鸟一族。
顺着看下来,“立着只”顿时卡了一下。“着只”两字连读,舌尖在上颚连敲两下。南方人不卷舌,舌尖敲的是齿根。中间加个“一”就好了:上面立着一只小鸟。舌尖的活动有了间歇,节奏出来了。
提出这一点的前提是:这个句子前后两个部分里都有表示单位的“一”,唯独这只鸟没有。不公平。这是玩笑,其实是想说,前后不顺了,特别是出现了“着只”这种对舌头的考验。所谓别扭的来源,这是其中之一。
别小看这个“一”。有人喜欢用,有人不喜欢用。这其实没啥,都可以。重要的是顺口,别喘不上气,别折腾舌头。
还发现这位译者喜欢用表示被动概念的“被”,这句中有一个,后面还有不少。译界前辈有不少这方面的讨论,对“被”“当”“它”包括前些天说过的“的”这种容易让人感觉到翻译腔的字都不喜欢,出了很多主意讲怎么才能尽量少用这些字。还是那句话,语言在发展,人们对这些字的容忍度越来越高,译者也有自己的语言习惯,这东西强求不得。尽管如此,就我个人而言,我还是希望在自己的译文里尽量少用这些字。我的看法一直就是:语言文字工作者必须时刻盯着活语言的动态,注意新的用法,但是在使用或者规范的时候,最好慢三拍,晚一步,等待新用法的沉淀。供参考。
202403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