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去世十多年的奇，昨夜梦中来找我——我们一起在剧院看演出，很快乐。

醒来忽然意识到，明日，居然恰是他的冥寿。

 

在汇文读书时，奇是睡在我上铺的兄弟。他第一次遗精的内裤，都是我给洗的——那天早晨一觉醒来，奇慌张地把我叫出寝室说，不知怎么搞的，一塌糊涂。我告诉他这叫“遗精”，没什么大不了的，是男人都会有。他定了一下，又想起有个着急的事要去报到。我说你先走，脏衣服交给我就行。

 

奇是孤儿，读初中前，父母已先后亡故，这在汇文是唯一的。所以奇的少年和青年，多是灰色。汇文这个百年老校，历来有着相谊的校风，老师同学私下商定，全班一起关照奇的生活。所以洗衣、吃饭、功课、谈心、庆生、出游等各个方面，大家都愿尽己所能去帮助奇。

 

那时负责管理学生宿舍的老师姓祖，豹头环眼、声若洪钟，对归宿晚了的学生每每劈头盖脸训斥得屁滚尿流才给开门，我们都怕他，当面叫“祖老师”，私下叫“老祖”。奇也时有早出、晚归的情况，但并不见“老祖”动怒，只是眼一瞪，低沉地警告一两句而已。逐渐全校都知道奇的不幸，关注他的人就更多。

 

奇的学习成绩很不稳定，曾得过全年级第一，也曾差点补考留级。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奇开始离校出走、几次闹着要退学。在奇的事情上，学校很挠头。处于青春期的孤儿，就像一匹难以驯服的种马。1985年，曾流行过一个电视连续剧——《寻找回来的世界》，奇越来越像里面的几个男主角，多次旷课、失踪，成了问题少年。有几次我们全班男生一起四处去找他，我曾在北京火车站空气混浊的候车室候了他一夜，那是奇常光顾的地方。然而第二天才知道，奇去了凯家。

 

凯，被公认为坏学生的代表——社会上的“无业青年”、从工读学校跑出来、天天打架斗殴、经常混进汇文的食堂偷饭吃（那时我们大都自带午饭，食堂有个直径两三米的笼屉，免费加热午餐。中午，要好的同学常凑在一起，相互换着花样吃百家饭）。

 

和凯坐下来一聊，我才知道他并没有偷过午饭，但各种传言使他没机会表白。一来二去，奇和凯这两个另类少年似乎找到了共同语言，时常一起在社会上游荡。

 

节假日对于奇是最难熬的，因为这时的宿舍空荡荡只剩他一个——别人再盛情邀请，但毕竟不是自己的家。不久，奇“早恋”了。八十年代，“早恋”是个时髦的词。其实这种早恋，更多的是暗恋、喜欢，连手都不敢轻易拉一下的。也许从那时起，家，成了奇的追求和梦想。

 

午后，昏黄的阳光浸透着每一个角落，一切都像褪了色的老照片。汇文六年一晃而过，奇终于顺利毕业，并且考上了军校。大家都长舒了一口气——军校管理严格，并且吃住全包，没有经济负担。

 

离别前的最后一个晚上，我和奇约上最要好的两个兄弟，告别了依依不舍的“老祖”，从宿舍来到教学楼。空荡的教室里，每人一把吉他，每个角落一个人。六弦琴在偌大的教室里泛起的混响，胜过任何高档的音箱。夜色重又降临，月亮重又爬上树梢，教室里重又关掉所有的灯，悠扬的吉他合奏，最后一次告别我们的青苹果乐园。

 

自此，我们这些六年的老同学天各一方，各自勾勒自己的人生。

 

忘记了大一还是大二，忽然传来消息，奇在军校又成了焦点，居然闹出了自杀未遂的事件，原来还是感情上的问题。大家都愕然，但对于已迈进大学校门的青年，每人终要为自己的选择去担当。所以也只是彼此唏嘘一番，不再多谈。

 

又一晃，大学也毕业了。忽然接到奇的电话，兴冲冲急着约我见面。这是很少有的情况，以往一般都是我给他打电话问候。见了面，奇很开心的样子，满眼都是笑，与学生时代判若两人——他退伍后分到银行工作，凭着自己的打拼，很快得到了单位的认可，二十出头就升迁到副科级，还有一部车子供他调用，不久还能有机会分到房子！这真令大家啧啧羡慕——奇虽自幼不幸，但这下好了，终于老天开眼、拨云见日——工作稳定、收入颇丰、有车有房，这在刚毕业不久的我们眼中，根本就是梦幻的童话。更可喜的，奇终于走出困扰多年的感情纠葛，找到了同在银行工作的未婚妻！这次，奇总算谈了一场真正的恋爱，女孩子文静大方、纯洁秀美，小两口刚照了婚纱照，欢欢喜喜准备成个家！这次找我，是要我给他策划婚礼。

 

张三来了，李四来了，电影导演王二麻子也来了——听说是给奇张罗婚礼，几个最要好的老同学一下子全集结到我那个小小的办公室。

 

新地毯铺了，新房装饰好了，礼品准备齐了，迎亲路线规划好了，摄影车沿途踩过点了……

 

万事俱备。我们这班老同学再次聚到一起，召开婚礼前的最后一次策划会，准备向新郎官“汇报工作、听候指示”。然而约定的时间已过，奇却左等不来，右等也不来。

 

又过了两个小时，所有可能找到他的电话都打过了。新郎新娘音信皆无。

 

“丫不会是死了吧？！”爱开玩笑的王二麻子说。

 

……

 

早晨的太阳依旧冉冉升起。奇，真的死了。

 

接到这个电话时，我正在扫地，手里拿着扫把，足足愣在原地五分钟。然后继续扫地，扫了很久，我不知除了扫地，还能做什么……

 

奇和未婚妻双双意外离世。新房里，婚纱照上的奇搂着新娘子，笑得那么甜蜜……

 

婚礼改葬礼，这大约是人间最大的不幸了。

奇的骨灰盒平躺在我桌上，我只觉得恍惚，怎么可能？一个大活人，变得只有这么小、这么静？

我们这班兄弟，为奇选择了海葬——这样不必担心今后没有人扫墓，并且奇生前很喜欢海。

从我手里，奇一片片滑落到跳跃的浪花间。海风很大，海水很凉，但海的宽广，足以容纳奇的所有不幸。

王二麻子说，以后他一定要拍一部电影，讲述这些青涩的回忆。

 

明天就是奇的生日了，兄弟，还记得二十年前，宿舍里为你唱的生日快乐歌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