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和

 

最早读的一本文学书名叫《茁壮成长》，是广东作家单学鹏写的一本描写抗日战争的儿童小说。单学鹏这位作家不是很著名的，即便在文学界，知道的人也不是很多，更不用说研读他的作品了。而我是很早就仰慕他并且研读了他这本书的，并且因此挨了揍，那是在一九七九年。

    一九七九年我十三岁，是四新公社高中初一〈二〉班的学生。有一天，我从我同学手里借到一本课外书，就是《茁壮成长》。这本书故事很精彩，很快就吸引了我，可是在我刚刚读了大约一半的时候，这位同学又把它要走了，说是别人的书，急着要，一刻也不能等。我虽然爱不释手，也只得还给他。那时我想，假如我能拥有这本书，该是多么幸福、多么值得骄傲自豪的事情啊！这当然是小孩子的想法。可是我不能！我的母亲是农民，挣的工分不够家里吃饭用；我的父亲虽然是端“铁饭碗”的工人，可每月三十几元钱的工资，除了他自己吃饭抽劣质烟，余下的勉勉强强够贴补家用，哪里还有我的零花钱、买书钱呢？后来过星期天，我的表哥邀我一块进城，逛书店的时候，很意外地又看到了它。

    那时候市七一路新华书店已实行开架售书了，我是第一次逛书店，看到那么多的书，那么多的人在书架跟前挑书、看书，有一种做梦的感觉。我的表哥同时也是我们学校的物理教师，是刚刚从师范学校毕业分配到我们学校的。受我父母的嘱托，每天晚上表哥让我跟随他在教工宿舍住，顺带辅导我的功课。表哥是学理科的，对小说诗歌散文不感兴趣，除了教学，晚上自修一些大学课程，想通过自学拿到大专或大学本科的文凭。因此表哥走进书店以后径直往西边大中专教材专柜去了，而我往东边走，东边是社科类图书。还记得我们分开的时候，表哥好像对我说了句什么，我没有听清，我的注意力被成千上万册的文学书籍戏引着，不能自己。

    我是在现、当代文学专柜最下面一层发现它的，看到它我就再也走不动了。我把那本薄薄的小书从书架里抽出来，翻到我被迫中断阅读的那一页，然后又惊慌失措地合起来，浑身颤抖着，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恋恋不舍的样子。我想当时我一定是忆起了更小的时候在生产队里成功地偷苹果西瓜甜瓜的情景，不然我不会那么迅速地把书塞进衣服里。当场就被抓住了。中年的女营业员捉着我的双手把我拖到收款的桌子跟前，把书从我身上掏出来，厉声问：“你这小孩，我早就看着你不对劲儿，说，你是哪个学校的？为什么要偷书？看你们校长不开除你！”围了几个人，许多站在书架前看书的人都停止了阅读，扭过头看我。我的表哥也从对面走过来。我吓坏了，木呆呆地站着，不知道该对他说什么才好。表哥大概也想不到我会偷书，先是惊愕，继而羞愤，最后一脚踹到我的腰上。抓到我偷书的女营业员想是我这样大的孩子的母亲吧，她大概也想不到半路里会杀出一个程咬金似的人物狠狠地踹我一脚，当时就急红了脸，说：“你这人，怎么能这样不管死活地打小孩呢？”许是她这话触动了我，让我想起虽然贫困却对我期望值很高的家中的妈妈，我一下子就哭了。是那种悔愧的，只有眼泪水，没有声音的哭。于这尴尬之中，我表哥羞红着脸从口袋里掏出他并不丰满的钱包，为我支付了六毛七分钱的书款……这样，我拥有了第一本属于我自己的课外书、文学书。回学校的路上，我坐在表哥的自行车后面，一遍又一遍地翻看着那本薄薄的小书，虽然身上还觉得疼痛，但是心里很美，真的很美。这本书我读了大约十多遍，它对我直接或间接的帮助是，我的作文成绩直线上升，直至获得县级作文比赛的第一名。感谢表哥！这一年放暑假的时候，他又从他微薄的收入里拿出了十元钱，我又拥有了一本县图书馆的借阅证，每天，骑一辆除了车铃不响浑身咯吱咯吱乱响的破自行车，带一块干粮，一头扎进书海里，那种贪婪，那种热切啊…… 此后升入初二，听语文老师讲授鲁迅先生之《孔乙己》，才知道这世上偷过书的读书人不独有我，另外还有一个满嘴之乎者也的孔乙己老先生……此后从学校毕业，参加工作，有了属于自己支配的一份工资，同时也拥有了许许多多中国的和外国的文学书，但是读书的时候，却不似当年那么如饥似渴了。

    这一本小书，原是珍藏于枕下的，后来有了书柜，就把它摆了上去，现在写这篇短文，念及它，很想再重读一遍，却怎么也找不见，把角角落落翻遍也找不见。是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在哪一次搬迁之中，遗失了它呢？值得庆幸、安慰的是，关于它的，关于读书的记忆是怎么也丢不掉的，这就够了。

                                          1995年6月4日  草于许昌；
                                          2001年8月18日 改于许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