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和

石四披着汗衫，石四觉着，做为一个生产队长，要是热得连一件汗衫也不想披，那就太他娘的不像一句话了，石四就披着一件破了肩的汗衫去打了上工的铃，虽说天极热。

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铃就应该是这么打的，只要天还没有塌下来，铃就应该是这么打的。石四一下一下拉着铃绳，慢慢悠悠的，自言自语地说。石四觉着，打铃也是他的一项专利，虽说那时节专利这个词儿还没有从娘肚子里拱出来，但石四已经这么思想了。

娘说：“缸里玉米面也呒有了，你去仓库屋借一点儿将就几天。”

石四说：“仓库屋早净光了，借啥呀借？”

娘张张嘴还想说点啥，终于没说，一声接一声叹息。

老婆说：“你就去借点儿，又不是白拿，等了分麦咱还上。”有气无力的样子。石四瞪她一眼，吼：“都借，还算啥生产队？咱是队长，就更不应该……”两汪泪珠儿从老婆眼角角里冒出来，石四心里一酸，就从家屋里逃了出来。一边逃，一边慢慢悠悠的，自言自语的说：“你这是当哩啥咚子队长呀！”

石四打了铃蹲在牲口屋门前的台阶上等人。等人那会儿，石四心里想，都借，那仓库屋不早就鸟蛋净光了，再碰上个六零年可咋办？又想，蹲，咱河南土话可不是这么讲的，那叫……毂碓……可是，这两个咬口的字石四不会写，虽说他上过高小也仍旧不会写。因为不会写，石四觉着，他老师传授给他的那么一大堆的学问，都被狗日的二狗子家的饿狗拉吃了。石四就觉着极生气，就把手里捏的瓦渣片儿，捏碎了，摔了。

社员们慢慢悠悠地朝牲口屋走，石四抬头看一眼，见只有屁崩似稀稀拉拉的几个，就又勾下头去。石四再抬头的时候，眼前已是黑压压的一片了，石四就从牲口屋门前的台阶上站起来，提提精神，清清嗓门儿说话。

石四说：“蚕老一时，麦熟一晌。今儿个这一晌，老天爷叫咱队哩麦先熟了，咱就抓紧时间收麦，一人三耧，割完放工……”石四刚说到这里，忽然看见社员堆儿里有一个穿旧军装的大高个，就像是羊群里跑进了一头驴似的让他心里猛一不舒服，石四就收住话头儿不说了。

支书说：“分给恁队一个女的，名叫张阿娜，十八了，高中毕业生。”

石四说：“城里闺女不好伺候，俺队不要。”

支书说：“人家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可不是要咱伺候咧，人家是响应毛主席号召来接受咱贫下中农再教育咧！”

石四说：“教育个屁！俺庄儿这么多年了没出过一个高中生，谁教育谁呀。”

支书说：“可不准胡说！这是大队分给恁队哩任务，不要也得要。”

石四再没啥屁可放，拉拉汗衫，戴上草帽下地去。

石四戴着一顶很旧的草帽，慢慢悠悠的，朝麦地走。社员们跟在石四身后，慢慢悠悠的，朝麦地走。石四走到地边就不往前走了。社员们走到地边就不往前走了。石四说：“一个挨一个往北排，排剩下哩明儿割。”社员们就一个挨一个地往北排。

嚓、嚓嚓……石四左手把着麦秆，右手握着快镰，一下接一下地往前赶。赶到地中间时，石四才喘了一口气儿。石四喘了一口气儿紧接着又喘了一口气儿。“娘那屄，镰钝了！”石四自言自语地说，扭头看看，见旁边的人还在身后，就停顿下来，随手捡一块半截砖磨了镰。然后又抹了几把汗。然后又用草帽扇了扇。然后继续“嚓嚓嚓”地往前赶。赶了一揸远儿石四又喘了一口气儿，随后又洒了一泡尿，随后又抬头看了一看天，随后又弯下腰割麦。这时候石四耳朵边满是“嚓嚓嚓”的响声，石四就觉着像是被掏空了似的慌。“娘那※！八成儿是老杜（肚）他闹意见了。”石四自言自语地说，扭头看看，见旁边的人还在身后，就停顿下来，随手掐一穗未熟透的麦子揉揉吃。然后又抹了几把汗。然后又用草帽扇了扇。然后继续“嚓嚓嚓”地往前赶。……赶到地头，石四一头扎进缸里，“咕咚咕咚”灌了一肚子温吞吞的白开水，直起腰，左手拿着草帽，右手提着镰刀，慢慢悠悠的，很威风的，往回走。走到二狗子身边时，看见狗日哩正目中无人似的蹲着揉麦吃，本想当面训他几句，想了想，就走了过去。走到老婆身边时，看见老婆的两个衣袋里鼓鼓的，本想当众日骂她几句，想了想，就走了过去。随后就看见了张阿娜。

石四看见张阿娜时，日头已经快要落山，张阿娜还没有割到麦地中间。石四觉着，这个城里闺女，要不是身上来了，就肯定是在磨洋工。石四就很生气地朝她走过去。

石四说：“张阿娜，你是咋割哩，到这时候了才割到这儿？”

张阿娜说：“我……”

石四说：“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张阿娜说：“不是。我……”

石四说：“你啥呀你，不想干回城里吃商品粮去。”

张阿娜说：“我手上磨泡了！”

石四说：“真是磨泡了？”

张阿娜没再答话，委屈得两眼泪。石四一愣，就朝她手上看一眼，看见藕样的小手上满是泡，就默了。默着，走到麦垄前，弯下腰，“嚓嚓嚓”地割起来。石四一边“嚓嚓嚓”地往前赶，一边自言自语地说：“这哪是挣工分的命啊！这哪是……”这时候一阵儿风缓缓地从麦芒上刮过来，石四觉着一点点凉爽，又觉着一点点肚胀。石四就背过身去，响响亮亮地洒了一泡尿，然后继续“嚓嚓嚓”地往前赶。赶到地中间时，石四才喘了一口气儿。石四喘了一口气儿紧接着又喘了一口气儿。“娘那屄，镰钝了！”石四自言自语地说，扭头看看，见张阿娜跟屁虫样紧紧地跟在身后，脸一红，就觉着极气恼，一气，就不由自主的，恨恨的，又骂了一句脏话，然后继续“嚓嚓嚓”地往前赶。

好在晚上有麦仁儿汤喝。

1993年2月8日下坡村

原载《原野》1993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