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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俗爱情读本
一和
甲子
竹林乡有个年近七十的文学爱好者,和南宋著名词人辛弃疾同名同姓同宗,是个家喻户晓的人物。
辛弃疾因鼻涕和眼屎而闻名。
县报副刊编辑查文杰,小名叫查字典,大号叫查文杰,笔名叫茶叶茶。查文杰他爹官名叫查富贵,奶名叫查狗毛,村里老少爷们为了喊起来省事,简称狗毛。查文杰他妈生下查文杰时,查文杰他爹上学认的字基本上都原封不动还给学校老师了,查文杰他爹还想给儿子起一个不同凡响的名字,没办法,就只好查字典。总不能让儿子也去查狗毛吧?查文杰他爹一边翻着借来的新华字典一边自言自语说。然而,一本字典查了三天三夜,查文杰他爹也没有为儿子找到一个比查狗毛更通俗更响亮的名字。为什么呢?因为查文杰他爹想不起来什么时候把汉语拼音也给遗忘了。这时候,查文杰他妈坐在床上慢声细语说话了,查文杰他妈说,狗毛,狗毛啊,你不是会查字典吗?你接着往下查字典呀。查文杰他爹是个犟筋,查文杰他妈不说还好,这么一说,查文杰他爹索性推开字典不查了,开始用书纸和揉碎的烟叶一门心思卷大炮。查文杰他爹蹲在地上裹着烟叶生着闷气,心里想真是没用啊!连一本字典都不会查,让自己女人笑话。忽然心底一亮,有了。就叫查字典吧!字典虽小,人人离不了。查文杰他爹为自己想起一句押韵的话而喜笑颜开。押韵的那叫啥?那叫诗。吟诗的那叫啥来着?那叫诗人。查文杰他爹一想起诗人这两个字就觉得牙龈发酸,就想张开大嘴啊一声。最终没有啊出来,不是因为查文杰他爹害怕酸不想当诗人,是因为查文杰他爹觉得,再酸也是诗人,诗人也就是文化人,文化人也就是按月领工资的有文凭的国家人。而在当时,拥有大学文凭是非常非常令人羡慕的,有文凭等于有工作,等于有铁饭碗,等于有机会当大官儿,等于天天吃香的喝辣的。就叫查字典吧!字典虽小,人人离不了。查文杰他爹喜笑颜开地从地上站起来,大大咧咧说。就叫查字典。查文杰他爹想不到的是,这个当初他狗急跳墙随口胡掐的、多少有点不伦不类的名字,这本借来的磨破了封皮的新华字典,竟然能够让他查狗毛的儿子受益终生——先是乖儿子在村小学一路成绩优秀,不懂就问,不会就查字典,顺顺溜溜考上了初中、高中、大学,后是……查文杰看稿有个习惯,不论稿件质量好坏,也不论作者年龄职务名气大小,只要发现错别字,立马扔进废纸篓里,任你是天王老子,也休想过他这一关。天长日久,县里市里的名写家儿都知道了他有这怪毛病,再投稿就特别小心。可是背后谈论起来,总觉得查文杰有点那个,有点小题大做:不就一错别字吗?不就一小报编辑吗?牛※什么呢?有什么可牛※呢?查文杰自己却不这样认为。查文杰觉得,如今传媒上的错别字已经到了泛滥成灾的程度,全民动手消灭错别字已经到了刻不容缓的地步,该是把这项工作提到议事日程上来的时候了,作为一名县报的文学副刊编辑,有责任有义务把好错别字这一关。另外,查文杰还认为,作为一名写作者,首先应该是一名文字爱好者,然后才能是一位文学爱好者,然后才能成其为受人敬仰的作家。一个作家,每天跟语言文字打交道,吃的又是码字这碗饭,如果连最基本的错别字都消灭不了,那么,就不单单是一个思想认识的问题了,而是一个素质修养低下的问题,也就谈不上什么文学创作、文化创造,只能说是误人子弟、附庸风雅。在责任编辑一栏署众人面前自己羞于出口的乳名,就有这层意思,想在自己能力所及的范围内惊觉提醒一下。没想到一下子火了,全县上下,从此都知道县报有一位专门跟错别字过不去的年轻编辑,他的名字就叫查字典。
查文杰因错别字和他爹查狗毛借来的新华字典而闻名。
除了每天上班跟别人稿件上的错别字较劲,查文杰还喜欢跟自己手头写作的应景文章较劲。查文杰写文章注重字斟句酌、讲究不落俗套、喜欢独树一帜、偏爱慢工细活、追求精致完美,即使一篇千八百字的短文,没有十天半月,不修改它三遍五遍,也是不会轻易交给值班总编的。县报社规定,每位编辑记者每月至少应有五篇以上属于自己采写的文章见报,完不成任务扣分,超额完成任务按篇取酬以质论价。多数情况,查文杰写了精彩可读的好文章,却挣不来一分一厘稿费。好在每月月底之前还能全额领到一份数目不小的小公务员工资,扣除上缴他爹查狗毛那三百八十元钱的抚养费,剩余部分,用来应付一日三餐家常便饭,还是绰绰有余的。除此之外,像所有养尊处优的文化人一样,八小时以外,查文杰还喜欢进行一些其它的自娱自乐的文化活动,譬如读书、喝茶、翻报纸、逛书店。雁坞县这地方多少有点怪,把信阳毛尖不叫信阳毛尖,把绿茶不叫绿茶,叫清茶;把茉莉花茶也不叫茉莉花茶,叫花茶。查文杰他爹毕生最大的愿望除了儿子能够顺顺当当考上大学当上大官,再就是自己每天能够抽上一包价值一元钱的过滤嘴儿香烟,再就是自己每天酒足饭饱以后能够泡上一杯酽酽的茉莉花茶好好享受享受。然而,截止目前为止,查文杰还没有显露出一丁点儿要高升发达的迹象,还没有恋爱结婚买房子,还只是一小报编辑,查文杰他爹暂时还舍不得每包三元的茶钱,还只能捧杯白开水查查字典显亮显亮意思意思。查文杰不喜欢他爹,也不喜欢喝白开水,更不喜欢味道沏得很苦很浓的茉莉花茶,查文杰就喜欢喝颜色似有若无、口感淳美还香、价值中等偏上的清茶。因为这的缘故,他给自己另取了笔名叫茶叶茶。在他看来,一个人若是混到了一杯清茶、一本好书、一位红颜知己的境界,那简直就是人生的极致了。一个偶然的机会,查文杰在周日文物市场上买下了一套由清朝护花主人初评、大某山民加评、中国书店据悼红轩原本影印的《增评补图石头记》和一套线装本的《稼轩长短句》,从此视为读书生涯中的至爱。
第一次在报社接待辛弃疾,查文杰感觉怪怪的。这天刚好他不忙,早上上班时小心翼翼地用牛皮纸信封把《稼轩长短句》装了,准备带到办公室抽时间慢慢儿研究。刚在编辑部坐下,听说有人找,吃饭去了,一会儿回来。查文杰:谁?同事小强:一个慕名而来的文学爱好者。查文杰:男的女的?同事小强:男的,名字叫辛弃疾。查文杰:巧了!不是南宋著名词人辛弃疾吧?同事小强:不是,南宋著名词人辛弃疾死了,现在这个辛弃疾还活着。约摸一支烟的工夫,有位老者推开编辑部的玻璃门走进来:哪位是查老师?查文杰很紧张,站了起来:我就是,你是……?同事小强朝他挤了挤眼,查文杰明白过来:是辛……辛弃……疾吧?同事们大笑。辛弃疾被笑得愣愣怔怔的。查文杰搬一把椅子过来,想想,自己忍不住也笑了起来。辛弃疾:查老师,你们笑什么呢?查文杰:不笑什么,你来之前,有人讲了一个荤笑话。同事们又一次开怀大笑。辛弃疾显出很有涵养的样子,等笑声止了,从口袋里掏出一稿子,怯怯地递到查文杰面前:查老师,这是俺写的稿子,您给把把关。查文杰看着辛弃疾眼角里的两大坨眼屎,梦游似的伸出双手,接了,放在桌子上,转身端一盆水过来:不忙,您老儿先洗洗脸喝杯水,咱再看稿子不迟。
等一切妥当之后,查文杰自己却神经起来: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查文杰摇头晃脑地吟咏出这阙稼轩老人的《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有投石问路寻找知音的意思,也有帮消协查假打假的成分。辛弃疾耐心地听他抑扬顿挫结束,毅然决然地用两根手指截断瀑布一样飞流直下的鼻涕,抹在椅子腿上:查老师,想不到您年纪轻轻的,古典文学功底这么好,还能吟诗填词!不谦虚说,我对唐诗宋词还是略有研究……查文杰哭笑不得,从桌子上拿起辛弃疾的稿子:献丑了!咱不谈这个,咱不谈这个中不中?让我看看你的大作咱再接着谈,好吗?辛弃疾答应得非常简洁:中。这样,查文杰只好沏上一杯茶,然后坐下来,开始不紧不慢心不在焉地看他带来的稿子。没想到辛弃疾带来的文章非常漂亮!不但没有一个错别字,而且文字优美,寓意深刻,质量上乘。从某种意义上讲,它已经不再是一个文学爱好者朴拙的文字表演,倒更像某个文学大师不经意间遗失的传世经典。
辛弃疾带来的是篇散文,文章题目叫《狗命》。作者从一条狗能活到老的不容易写起,写到作为狗的禁忌、卑微、悲哀、狂欢以及孤独。通篇似乎漫不经心的表述把一种无可名状的情绪淋漓尽致地传达给人,让人读后不禁怦然心动,并由此联想到人,联想到人的一生,联想到人世的沧桑。文章不长,五张稿纸没有用完,一会儿,查文杰就看完了。查文杰看完稿子以后抬起头再看辛弃疾,觉得天底下地上头不可思议的事情真是太多了。查文杰满脸困惑:这是你写的吗?辛……辛……辛弃疾:是!是俺写的!写得不好,您多批评。查文杰激动起来:不!辛、辛、辛老师,您写得很好!非常好!不错!我决定用了,发、发头条儿。查文杰激动得语无伦次一塌糊涂,心里想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啊!林子大了什么样的鸟儿都有。
这天起,辛弃疾成了县报社的常客。
可是,自从何依应聘到县报社以后,辛弃疾却再没来,一次也没来。仿佛一泡尿浇在烈日笼罩的麦田里,眨眼之间就从地球上蒸发了,消失得干干净净,无影无踪。查文杰觉得一种莫名其妙的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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