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爱情考察报告
(2018-12-11 23:43: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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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新宇散文回忆录 |
分类: 散文 |
《乡村爱情考察报告》
也许与自己的年龄有关,1975年前后,我开始关心爱情问题,留心身边男男女女的情与爱,考察恋人或夫妻的悲剧、喜剧或闹剧,陆续做了一些笔记。与《“店小二”见闻录》一样,也专门用了一个本子,在封面上写了标题。这标题是从《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剥下来的,就叫《乡村爱情考察报告》。报告一般是有对象的,或抄送,或讲给人听,而我的报告却没有对象,看过的总共不过三两人。不过,它与《“店小二”见闻录》不一样,前者主要是记录故事,后者主要是研究问题。如果放在今天,大概是可以申请国家社会科学基金的,国家这么有钱,做一小本笔记,若能拿上几十万或上百万元的经费,就真可以阔一阵子。可惜天时不遇,它就只能是由钢笔、铅笔、圆珠笔杂乱写成的一个小本子,连打印出来也不可能。
五十多年过去了,重翻那些文字,虽然语言很不通顺,甚至前言不搭后语,却也别有一番滋味。记忆里好像主要研究的是军婚、换亲和各种爱情悲剧,但重读却发现一个问题:越是重要的问题,越是没有写好,反而是一些轻松的片断,也并非没有意思。当下中国乡村的爱情状况已不是当年的样子,选几节抄在这里,只是纪念自己于无聊之时做过的无聊事,并为那个年代的文化提供一点见证——
1、杏儿的疯病(1975年5月)
从开始栽地瓜的那天开始,三队传出一个重大新闻:杏儿疯了。
杏儿今年19岁,个头不高也不矮,肤色不白也不黑,长得不丑也不俊,说话嗓音有点粗,举止不大像女孩儿,不怎么讨人喜爱。
人们议论纷纷,没有同情,只有贬斥、讽刺和嘲笑。有人说她是“花痴”,有人说他是“淫疯”。这两个词对未出嫁的姑娘都有很大杀伤力。“花痴”多用于男人,如果说谁是“花痴”,女人们会看见他就跑。
认真想一想,她其实很可怜。姑娘家长到这么大,有点心事,心里有喜欢的男人,不是很正常吗?想男人,想让自己喜欢的男人娶她,不也很正常吗?那个男人不要她了,她很痛苦,忍受不到,到街上大喊大叫去了,又有什么奇怪呢?
她爱上了周吉,恋着他。这样说也许并不完全正确,因为开始并非她主动,而是周吉主动先追她。在相当长的时间里,她并没有动心,周吉约她进城看电影,她没去;约她晚上到东湾见面,她连单独见面的机会都不给。据她母亲在街上说,直到去年冬天,她还没有看上他。因为她曾经向父母声明,说无论外面有什么传言,都不要相信,信自己的闺女不是坏女人,不会做那些见不得人的事。其实,根本无须那样声明,一块儿干活儿的人什么都能看到,那时候她的确一切正常。周吉献殷勤大家能看到;她还没有动心,大家也能看得出。
然而,春节后周吉当了团书记,情况就变了。两人很快进入热恋,私订终身,事实上已经做成了夫妻。许多人都能看得出,那时的杏儿有多么开心。她开始纳鞋垫儿,下地干活儿也带着,炫耀似的,休息时就拿出来纳,一边纳着一边笑,很幸福的样子。
可是好景不长,不过两个月,周吉冷了下来,不找她了。她开始找周吉,天天晚上去老地方,却等到半夜不见人。最后竟然等来了一个姑娘,来为周吉送信。信上说,让她不要再找他,从此两人分手。
杏儿一夜无眠,第二天不吃不喝,把周吉送的什么镜子、梳子、手绢之类通通毁掉,把自己给周吉做的鞋垫也毁掉了。但她第一天没有疯,是又隔了一夜,才披头散发跑到了街上,疯了。
为什么要疯呢?有什么想不开?大概主要有二:一是损失惨重,二是没脸见人。其实,爱,是青年男女应有的权利。爱到极点,跟人钻了高粱地,钻了柴火垛,上了床,也没有什么可耻的。问题是这一切发生之后,自己就不再是黄花闺女。如果两人能天长地久,当然没什么。但如果被人抛弃,再谈恋爱,再找婆家,就像被人咬了一口的苹果,不好卖了。只能降价,卖给不在乎的,或者是饥不择食的。
观念问题往往与现实问题连在一起。本来男女谈恋爱,好就成,不好就散,本是正常的。但一旦两人发生了肉体关系,事情就不再那么简单。看上去仍然是自由的,但一旦不成而散,却显示出男女之间的不平等。男青年不会因为与人钻过高粱地而降价,女青年却已经降价。这不合理,却是现实。所以,少男少女相处,吃亏的往往是女孩子。作为姑娘,既然现实生活中贞操还是有价的,就应该知道珍惜自己的贞操;作为男青年,既然知道发生肉体关系给姑娘带来的后果,就应该慎重,如果不是很满意,就不能要人家;既然要了,就不能始乱终弃。
一块儿钻高粱地,一块儿钻麦穰垛,很浪漫,但一块钻了,就应该负责任。
然而,男人似乎大多不负责任,而女人似乎大多太容易以身相许。一旦最后不成,付出沉重代价的,却是女方。人言可畏,一般人没有抵抗力。精神压力太大,就容易发疯。一旦疯了,就成了没人敢亲近的怪物。
做人不容易,一步走错,也许要毁掉一生。尤其是年轻姑娘。
在我写下上面的文字之后,不过三天,又发生了一场风波:一天之中,杏儿挨了两次打。打得很重,真的鼻青脸肿了。打她的是两拨人:一拨是三个女人,另一拨是两个男人。之所以打她,都是因为她“胡说”。“胡说”了什么呢?一是她说团支书跟她睡觉之前就跟另外两个姑娘睡过觉,于是这两个姑娘加上一个姑娘的母亲,就一起打了她,而且抓破了她的脸。二是她说到两个男人。或许是要证明自己不是没人要吧?她说某人曾经约她一起去钻麦穰垛,她没依;又说另一个男人曾经把她拖进仓库。于是这两个男人几乎同时打了她。其中一个很讲究:专门打嘴。
诚然,疯了的人是不理智的,但因此就把她打得鼻青脸肿,嘴唇像五颜六色的花朵,也未免太残忍。何况,她说的事真是无中生有吗?尤其那两个男人,其中一个奸污过哑巴,被哑巴跟在屁股后面表演过好几天。即使信口开河,对一个神经失常的人,也似乎不该那么残忍。
更有意思的是,杏儿虽然疯了,却仍然知道跑到大队部去找干部评理。干部说:“打得好!胡说八道,把全村搅乱,该打。”
真不知道这是什么理。一个姑娘被拖进仓库,而且被扯开了腰带,这不要紧,天下太平。但她挣扎逃脱了,跟人说,这就是多事,就是唯恐天下不乱。似乎那两个男人没给大队脸上抹灰,而杏儿说出来才给大队脸上抹了灰。
杏儿仍然梦想着周吉回心转意。为了爱,她宁可受辱而痴情不改。这份痴情或许很可贵,但认真想一想,值得吗?你喜欢的男人已经另选了别人,你被抛弃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只有自己疗伤,而不该进一步折磨自己。失身又怎样,权当被狗咬了还不行吗?
年轻人无论男女,似乎都可以从中汲取教训!
2、“一号”的痛苦(1976年12月)
全工地都知道,谁不知道一号,哪个民工没偷偷看过一号?我却不知道,她竟是如此不幸!
她是张孟公社的,到工地上来,像大多数人一样是为了寻找出路,享受“四个优先”。她没想过上大学或者提干,而是想当个工人。可是她已经订婚,未婚夫是个各方面都很差的人,怎么也配不上她。她对这桩婚姻表示过她的不满意,不愿服从父母因为种种原因而对她的终身大事做的安排。然而,她已经注定了难逃这婚姻的罗网。因为他们的连指导员与她婆家关系密切,曾经讨论过她的问题。她那未婚的丈夫的父亲倒是没多想,所以托指导员费心,年终就安排一号招工。指导员却说:“你真想安排她招工进城?就不怕她展翅高飞,你们家鸡飞蛋打?”一句话提醒了全家人,为了能拴住这个漂亮媳妇,不能让她招工,她表现多么好也不能安排她。
一号就这样被拴在了工地上。她曾经找过指导员,她各方面条件都够,为什么没有让她招工进城。指导员说了实话,并且以不退婚为条件,答应她下一次就按排她。这一切一号都答应,但下一次却还是没有走成,就因为指导员对她不信任。
所以,她就一直在这工地上,给民工添了姿色。
3、变相的包办和逼婚(1976年12月)
这是当前农村一个普遍现象,妇女队长名声不太好。并不是说所有的妇女队长都是支书或大队长的姘头,但做姘头的大概真不少。这样一来,良家妇女无论姑娘还是媳妇,就不愿做妇女队长,妇女队长的名声也就更不好。除此之外,人们可能还不只是对其生活作风不放心,而是因为妇女队长大小是个官,怕娶回家不好伺候。所以,这售货员拒绝了妇女队长,人们都理解。
然而,拒绝的第二天,售货员就被革职了。革职三天后,妇女队长再次求婚,售货员在父母的建议下应允。应允后的第二天,大队就通知他复职,重回代销点。今年阳历年,两人已经结婚,可是结婚之后,小伙子一直没有笑模样。
某村的支书把妇女队长搞大了肚子,而自己有老婆孩子,就把这大肚子的妇女队长安排给一个民兵排长,条件是马上让他做民兵连长,接下来接替大队长。这排长不但没有拒绝,而且有点儿受宠若惊了。可是有人预言,这排长和支书,早晚有一拼。
4、知青嫁农民,难有好结果(1975年10月)
公社干部仍然努力调解,希望他们能够一起过下去,她的丈夫也深表悔恨,甚至当着公社干部的面,不仅跪过一次。但小吴决心已经下定,不惜代价,不计得失,坚决离开他。
公社干部没办法,只能哀叹:好好的一面红旗,就这样倒了!
小吴是青岛下乡知青,是1972年来的吧?反正是比较早的一批,比何玉洁、许新华等还要早。小吴很积极,不仅干活儿学得快,而且真正能与贫下中农打成一片,决心扎根农村干革命。所以她很快就成了积极分子,连续两年参加县里的积极分子代表大会。每一次都是胸前戴着大红花回来,让人很羡慕。
也许是要更上一层楼吧,为了表示扎根农村一辈子的决心,她竟然宣布与知青点邻居家的老二结婚,而且说他们早已恋爱,瓜熟蒂落,要结成革命伴侣。
此话一出,立即受到层层领导的高度重视。大队报到公社,公社报到县里,负责知青工作的两级干部都来了,表扬加鼓励,建议马上办。于是,几天后就举行婚礼,轰轰烈烈,全公社十几个知青点上的知青都来参加,县里的领导来参加,小吴的确火了一把。
然而结婚不久,小吴就愁眉不展了。虽然聪明人都不愿宣扬有损模范知青的消息,但任何人都能看出,小吴逐渐消瘦,已深陷痛苦之中。
怪谁呢?找对象就是找伴侣。革命伴侣是假,生活伴侣是真,生儿育女是根本。如果缺了这个根本,如果真的层面有欠缺,伴侣就难以维持。当然有人能够维持,甚至没有爱、没有性、没有生育,也能维持,但那是有更大的目的,要么像假装夫妻的地下党,要么就是扭曲的。能那样生活的人,要么是钢铁战士,特殊材料造成的人,要么就是欺世盗名的大奸大恶。
爱情应该是自由的,但婚嫁需要门当户对、条件相当。如果一个小伙子家庭条件良好,物质生活优越,长得又英俊潇洒,却娶一个女夜叉,肯定另有原因。一般是有“添秤”的东西。你去买白菜,那棵白菜不大好,卖菜者给你搭上一个萝卜。这萝卜是额外的,也就是添秤的。如果小伙子家里比较穷,娶一个丑姑娘,一般要添丰厚的嫁妆。姑娘虽然不漂亮,但搭上一箱子黄金白银,够你吃用一辈子,你说要不要?如果小伙子想当官而苦无门路,遇到县革委主任的女儿,丑是丑了点儿,但娶了她就可以打开了官道,你说娶不娶。遇到上面这种情况,许多人都会不管姑娘有多丑,马上就去献殷勤。所以有句古话:皇帝的女儿不愁嫁。
总之,婚姻可以有各种理由,但永恒不变的是市场原则:两厢情愿,等价交换。无论是强强联合还是弱弱联合,无论是要精神还是要物质,都是互通有无,各取所需。所以,嫌贫爱富是正常的,挑肥拣瘦也是正常的,唯独只有奉献而没有索取不正常。
尽是施舍的婚姻,一般没有好结果。出于同情和怜悯的婚姻,一般也没有好结果。因为以同情和怜悯作为基础的关系不是平等的。两人不平等,在一起就很难相处。弱者总有压迫感,无论多么小心翼翼,百般迁就,仍然会有压迫感。人受压迫,是不好受的,而且人的忍耐力是有限的。作为强者的迁就和耐心也是有限的,装笑脸也会很疲惫。生活需要轻松,需要放松,需要躺在床上四仰八叉,放任自己的美好和丑陋,整天装,有谁受得了?受不了就要暴发,于是前功尽弃。
有人奇怪小吴的丈夫为什么那么狠,夫妻打架竟然下狠手,拿刀子花了小吴的脸,这仇从哪里来,恨从哪里来?于是有人怀疑是不是因为小吴与别的知青有事,让丈夫发现了?小吴如果和别的知青有事,我倒觉得很正常。找那样一个丈夫,如果与别的知青没事,小吴就太亏了。可是,小吴真的没事,她的丈夫和公婆也没说她有事。那到底是怎么回事?要我说,就因为她丈夫太自卑。因为实际地位的不平等,因为相貌和知识的不平等,即使媳妇多么温存,多么迁就,他心里都照样憋屈。这憋屈如何解决,他变漂亮是不可能的,唯一的办法就是小吴不再那么漂亮;他变得有知识是不可能的,只有让小吴不再那么有知识;他变成城市人也是不可能的,唯有让小吴不是生在青岛的城市人。可是,这怎么可能呢?不可能,这憋屈就存在。这样的憋屈一旦暴发,很可怕。
丑陋者无法变得美丽,就常常会以毁灭美好而实现平等。这与阶级斗争有某些相似之处。
所以,奉劝知青朋友们,切勿轻率嫁农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