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类: 东张西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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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引子
最近的一部电影《剃头匠》尽管获得了印度国际电影节获了金孔雀奖[i],还没有获得人们特别的关注,仅仅在几所大学里放映。没有爱情,没有复仇,没有尔虞我诈,没有刀枪剑戟,电影平淡的勾勒了一个90多岁高龄老人——敬大爷自己的生活。一个孤老头子,老剃头匠,给那些和自己一样老的老伙伴们剃头,生活简单,并且孤单,孤单到了儿女孝悌四世同堂天伦之乐都纷纷谈出的程度,不是儿女不孝,而是这根本不重要。那么,还有什么是重要的呢?电影说是死亡。
整部电影都是围绕着敬大爷对死亡的要求展开,90多岁了,任何一天的任何时候都可能死,死亡是他生活的一部分,伴随他一同的穿梭于那些古老的北京胡同里。不管敬大爷的生活是不是简单到固执的地步,电影还是不由分说地把他放入一个喧闹的都市背景之中:老房子要拆迁,一遍一遍核算占地面积,人们也一遍一遍的计算着飞涨的房价将带来的利益;百年老字号没有后继之人,迅速蔓延的快餐让那些复杂、独特、精细的手艺毫无喘息的余地;新一代的身份证浓缩了更高的科技含量,正在保证活着的人们确定无疑的身份;精确的照相技术拍不出敬大爷对自己的想象,瞬间完成的技术面前,谁也来不及展开自己;琳琅满目的商场没有敬大爷所需要的,一件庄重得体的,作装老衣用的中山装。时尚的脚步很快,一切都来不及。北京,国际化现代化的大都市,带着最先锋的文明侵入芸芸众生的日常生活,技术就是通行证。
都市文明是近代工业社会发展到后工业时代的结果,在工业技术和科学技术不断被广泛应用的过程中,都市文明成为后工业社会的标志。消费时代的到来,最大限度的满足城市生活中人们的物质所需,一切以方便快捷高效为原则。在高呼个性,放大差异性的同时,人们看同样的电视节目,唱同样的流行歌曲,崇拜同样的偶像明星,吃同样的快餐,受同样的教育,一同在医院出生,一同在饭店结婚,一同在殡仪馆消失。都市文明就这样以其相悖的面貌进入了我们的私人空间。用物质消费标志出都市生活的文明进程。
然而,这好像对敬大爷没什么影响,他不在乎电视里面演什么,也不考虑房价给人们带来的普遍的压力,那些生龙活虎的生活在他看来无非是有个动静,免得寂寞而已。他的生活就像那只老钟,走还是走着,就是每天都慢5分钟,他和这城市的节奏就这样永远的错开了5分钟。
两个老伙伴先后去世,强化了敬大爷安排死亡的紧迫性。这个要求在影片中借敬大爷之口反复强调:干干净净的,利利索索的。这不仅仅是敬大爷一个人的,可以说是他那几个老伙伴共同的,到了这个年龄“就是活一天赚一天”,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能不能“回去”得体面。这样看起来,米大爷和赵大爷不算体面,老人们不愿意那样回去,可这结果却不由得他们做主。在敬大爷口中一再被提起的要求,和继而发生的一系列行为,面对都市文明所带来的一切方便的快捷的舒适的东西,显得有那么一点错位。这个错位并不多,仅仅5分钟。
从这5分钟望回去,都市文明表现出它令人尴尬的一面。
二、张显个性的都市
敬大爷开始安排自己的死亡,他的安排简单可以归结为:一副遗像,一身装老衣。要庄重、整齐、干净,这就是他对“回去”全部设计。这些老伙伴们并不担心要“回去”,甚至他们早就等着这一天。唯一令他们担心的只是如何“回去”。
简单说,这是一个寻找意义的过程。寻找的结果就是可以在一个庄重的氛围下,让自己的一生被总结得干干净净、利利索索的。然后他将“回去”,回到另一个世界,无论是哪里,在这里的一切都将被完成,干干净净,利利索索,敬大爷就放心了。如此看来,那位米大爷的死就显得太仓促、慌张,好像什么事情没有办完,就结束了。这样的结束太不安全了。
“干净”,这是这个读过四书的剃头匠的信念,这个词在汉语中过于常用,已经浑浊漫漶,《剃头匠》用所有的影象洗濯这个词,让它磊落、挺拔。这部影片有英文字幕,有一个字我频频看到:Clean,这个词就是干净,也是纯洁的、巧妙的、美好的、彻底的、作动词用时,它就是净化。总之,这个词在英文中和汉语中都是由身体的洁净开始伸延,伸延到精神的清洁,伸延到清清白白、天心月明的人生。
——在古典的中国理想中,那就值得死,值得生。”[ii]
电影对死亡强调洁净,作为一个共同的关于死亡的理想,用洁净来确认这一生的价值。然而,在都市生活中却恰恰找不到洁净。这种洁净的意义不再是确然不疑的,而是需要自己去寻找。寻找的过程也是清洗的过程,不仅仅是清洗死亡也要清洗过去的一生,让它干干净净的利利索索的,敬大爷就这样,出入于照相馆和服装店。然而独自寻找的困难不仅是因为这个社会现状是年轻的、仅仅面向未来的。
发达的工业成为一个时代现行社会的最高理想,后工业时代的文明以宣扬人性的自由和解放,个性的独特为前提,满足差异性的要求。此时的人不同于文艺复兴时期的人——一个背靠着神的人,在神性光辉下的人,可以张扬最崇高的人性的人。在完全依赖技术生存的人们中间,谈论神是可笑的,甚至是愚昧的;在后工业社会中的,作为个性张扬的工具,人的理性被不断强化,尽管人的理性被局限于工具理性中,他们被工业打造的身体已经是神性所不能穿透的。由技术构成的现代都市,人作为个体被无限放大。
剥离神性之后,工业社会的另一个进程就是将个体从家庭宗族的血缘关系中间剥离出来。个性化的口号在时尚的流行的语汇中独占鳌头,成为一个咒语。在它的笼罩下,每一个人都不断地意识到自己的独特性,作为一个独立的独特的人,他必将独自面对自己的一生。当人们还都年轻,轻快的脚步还追的上时尚流行的节奏,这一切都不是问题。因为年轻,我们可以等待意义自行现身,或者创造出一个意义。一旦我们老去,死亡变成脚下的台阶和床上的被单,一旦我们的钟表无论如何都会慢上五分钟的时候,独特性立刻变成个人的负担。人必须独自面对自己的独特性,也必须在仅有的时间里将自己过去的全部予以清洗,从而得到一个干净的意义。时间不多,仅仅5分钟。也只有面对死亡,才知道生活的意义是多么的要紧,灵魂是多么的沉重。
可是,这个意义何时显现?是否真的有那么一个意义,让所有那些过去了的时间都能重新找到自己的位置?这些答案恐怕要在死后才能知道。一个人怎么能预先安排只有在死后才能明晰的意义?一个彻底独特的人将面临这样荒谬的局面——他必须为自己的身后事准备。但是不论如何准备,它将永远无法开始,一旦开始,就已经结束;无论是什么结局人只能接受。在他还能做的时候,他所作的是他丝毫不能把握的,这个意义在他面前永远是模糊的、变化的、不真实的,但他又是那么迫切的需要这样的一个意义。人被迫站在它面前,独自忍受。这个位置就是都市文明给个人带来的唯一的位置。
都市文明实现了我们梦寐以求的独特性,却对结果缄口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