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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前天的晚上,导演朝鲁从印度给我发了个短信,说《剃头匠》获印度果阿第三十七届国际电影节金奖。中了头彩。这是一个很有影响的的A类国际电影节。我们都深受鼓舞,也觉得意外。消息上了央视新闻联播。影片昨晚在北大放映,受到学生们的欢迎。还来了很多媒体,效果不错。应该说,除去影片之外,最出效果的是男主角靖大爷,这位九十三岁高龄,有八十年剃头经历的老人家,接受媒体采访,与观众见面,微笑,招手,回答问题,都是一副从容淡定的神气。我们知道他高兴,但仅此而已。用不上惊喜、激动这样的词。有的记者问他对出名了的感受,是不是出了名今后剃头就要多收钱了?老人家觉得这些问题很奇怪。在众人的簇拥下和掌声中他始终保持着一个老人的慎重,清醒和体面。我猜测他心里想得更多的是自己别摔倒,扫大家的兴。他说自己演的不好,不自然。至于得了什么国际大奖,他没问。
去年,我在朝鲁家的电视上看到了这位老人,受了触动,是什么触动了我?不明白,但我同意写这个电影。一个人,一个孤独的,行动能力有限的,平凡的老人,没有对立面,怎样构成故事?很困难。幸运的是,朝鲁在什刹海的胡同里找到了靖大爷,于是我们去采访,聊天,一点点去寻找我被触动了的那个“点”,慢慢接近它,确认它。怀着谦卑之心。在创作上,我始终不相信“源于生活,高于生活”这句话。太狂妄了,什么东西能“高”于生活?我们只能以我们有限的智力去理解它,表现得有一点“像”它就不错了。至于那句被奉为经典的名言(前几天还看到一位老作家在文代会上重复)所谓的“人类灵魂的工程师”更是痴人说梦。你能修理谁的灵魂?或者说谁的灵魂需要你来修理?言外之意就是,我掌握了一套专业技术,选择了一个题材,把它从生活中提炼出来,变成了一个艺术品,使人受教育被提高。神圣的不得了。我觉得那主要还是满足了作家自己的虚荣,如果这样的人也可以称为作家的话。
所以这个剧本的写作是缓慢的,点点滴滴的,更像一种等待和摸索,我不知道它的意义,甚至说,我要小心地躲开那些被称为“意义”的东西。像在走钢丝,要牵住观众看下去,又不能让自己掉下来,小心翼翼:一点点悬念,一点点温情,一点点紧张,然后继续……找到原来触动我们的那个“点”,表现出来,让它去触动观众,接近生活。事实证明,一个人完全可以成戏,而且,让人看到底。
的确,我们既不可能表现原汁原味的生活,也不可能高于生活,只能接近,像。朝鲁把靖大爷的脸做了电影海报,仔细看,所有的内容都在那张面孔上,宁静,谦卑,这种谦卑就是生命的高贵,面对死亡,面对命运。靖大爷不是演员,因为那是演不出来的,所以才真。这个真是生活之手写上去的,绝非某人的才华所能企及。换句话说,如果某个人有才华的话,那就意味着他懂得以谦卑之心去感受生活,表现生活。到现在我也不明白这个电影碰到了那些外国评委的哪根筋,让它得了奖。昨天再看到靖大爷那张脸,我就不觉得意外了。所以,我很欣赏朝鲁对北大学生说的那句结束语:如果你们知道自己因为什么被触动了,请你们告诉我。
再,影片获奖之前,朝鲁请李敬泽先生写过一片评论,我转贴在这里,或许他说得更清楚。
小心一点,慢一点,洗濯“干净”
所有看过《剃头匠》的人都会记住敬大爷的脸,仅仅为了这张脸就必须拍一部一百二十分钟的电影。这脸是老的旧的,也是洁净的,静,平和,更要紧的是,这个剃头匠脸上有一种贵气,不是傲慢,不是浮华,而是经过见过,对这世间一切都讲究着,讲究到了随遇而安。
而且这张脸又是弱的,因为洁净而显得脆弱,这张脸上的忧郁、悲苦、隐忍和快乐都薄如蝉翼,不惊动世人也不惊动自己。
《剃头匠》的叙事策略和镜头策略就是“小心翼翼”,我们可以感觉到导演哈斯朝鲁和编剧冉平均是如履薄冰,他们蹑手蹑脚地、悄悄地慢慢地跟着敬大爷,似乎镜头前的一只鸟随时会被惊飞,一只水泡转瞬即灭。
当然,他们必须小心,敬大爷九十三岁了。但是,这份小心不仅是一种工作态度,更是一种美学态度——中国电影,那些“大片”们,何止是不小心,是张狂,是声嘶力竭,是重油赤酱,是铺张浪费,那是消费时代和镀金时代的美学,大片的大导们既粗鲁又谄媚地对待镜头前的一切和银幕前的一切,他们的逻辑和百货公司的逻辑一样:这是丰盛的影象、这是丰盛的物质,这是无敌的资本和金钱,它忽悠你贬损你,看着你震惊、晕掉。
而《剃头匠》是小心的、虔诚的,掌握着摄影机的人们,他们几乎是怀着歉意看着那些老人以及随着他们流逝的事物。
《剃头匠》中流贯着老北京的场景和情调,非常中国,但正在拆除、即将消失。这部影片的编导面临惯性的诱惑,他们很容易拍出一段精致的牢骚,很怀旧、很美、很正确,但我们都知道,那与我们的生命其实并无关联,不过是干卿底事的闲愁。
但《剃头匠》直视生命——敬大爷的和我们的,影片一开始,敬大爷的钟坏了,比标准时间慢了五分钟,然后,在整部片子中,观众不得不警觉地盯着那座老钟,谛听它的滴答声,我们知道,当它停下来,意味着什么。
朝鲁和冉平制作了时间之诗,他们将生命澄清为时间,让时间抽象成一根银丝,它闪闪发亮,但时刻会断掉,有时它马上就要断了,但是,它重又颤动。
这部影片注视着时间之慢,它在那慢下的五分钟内展开和延伸。这个时代的标准时间是快的,是义无返顾飞速向前,是忙啊是炽热的温度是慌张,但现在,这只镜头怀着惊异看着,看着在标准时间之后那些踽踽独行的老人。
那是我们的祖父一辈吧,至少我不认为那会是我们的父亲。任何镜头都是政治,都是对世界意义的拣选和安排,《剃头匠》这只镜头的政治就是越过父亲,去想象更远的生命来源,他离我们是如此远,以至于不知他如何生如何死。
——这个老人在为自己准备后事。在中国的电影乃至文学中,我们很少看到这样处理死亡,没有悲伤,甚至没有孤独,只是做该做的事,死甚至只是一段平静的家常。
对此,我们已经一无所知。在这个时代,死已被排除在生活意识之外,当然,在电影院里或电视机前,我们随时观看几百人或几十人的死,但我们知道那与我们无关,就像今天三环路上的车祸与我无关一样,那是生活中的故障,是生命中的偶然事件,只有特别倒霉的人才会死,而我们是多么的不倒霉和不准备倒霉。
但现在,我们却坐在这里,看着敬大爷从容地准备死去,死原来是必然的,人的体面、人的尊严不仅系于生,它原来一直在经受死的检验。
我不知道别人感觉如何,我感到严重不适,“死”不再作为灾难和意外被我们感知,它作为生活的基本事实展现出来,它与我的生命有关。那座钟在走,它提醒我们:时间并非只有“现在”,在某一个“现在”它会永久停摆。
——意识到这一点,时间才真会真正属于我们,我们让它倒流,让它弯曲,我们把它视为一个有意义的结构,我们还可以让它慢一点,在慢下的五分钟里,让敬大爷从容地确认自己的一生是那么干净。
“干净”,这是这个读过四书的剃头匠的信念,这个词在汉语中过于常用,已经浑浊漫漶,《剃头匠》用所有的影象洗濯这个词,让它磊落、挺拔。这部影片有英文字幕,有一个字我频频看到:Clean,这个词就是干净,也是纯洁的、巧妙的、美好的、彻底的、作动词用时,它就是净化。总之,这个词在英文中和汉语中都是由身体的洁净开始伸延,伸延到精神的清洁,伸延到清清白白、天心月明的人生。
——在古典的中国理想中,那就值得死,值得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