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睡了。
但周小涛还醒着。
只有这一扇灯光从小窗中透出来,把浓厚的夜撕开了一线微不足道的口子。手机没电了,又碰上一个不时兴手表的年代,小涛便无法预知这深夜的时间。在故乡的小村里鸡啼可以报时,城里在某些人家阳台上养的鸡却已退化得和许多事物一样没有了规则,只要天一黑便可有气无力地嘶鸣了。于是,这夜对于周小涛显得永无止境的漫长。
思绪却在沉静中极为活泼,如一尾刚刚钓上岸的鱼,扑啦啦没有章法地乱弹。
这小城小涛已是极为熟悉,哪怕是闭上眼睛走上一圈,也会不碰上任何障碍物而顺顺当当地回来。小涛便无聊地从城南、城东、城西、最后又回到自己所住的城北假想着溜了一圈,偶尔还在某个地方停留一下,无端地猜测那些被黑暗遮严了的窗户背后除了梦呓还会发生什么故事。他想,是不是也有一个人失眠了,也有一个人像我这样以同样的方式在街上溜达呢。就如同他常常在做某一件事时会突然间想到在这个地球上肯定会有一个人或几个人在和自己做着同样的一件事一样。这时候,他不由得笑了笑,空洞的目光无意中接触到了桌上的那几张红色,飘浮着的思绪也像受到了惊吓似的刷地一下子就从街面上缩了回来。
那几张红色就是让周小涛失眠的罪魁祸首,刺得他很有些眩目。
红色,是代表喜庆的颜色,却让小涛有些无所适从,这变化就像城里的鸡鸣一样没有可以遵循的规则。
其实,小涛并不是讨厌这红色本身,而是这几张红色就是几张请柬。请柬送来了,就得把一点钱返送到请柬来的那个地方去。这和吃了、喝了,就必须再拉出来一样浅显的道理。但是,这一点钱的“一点”并不是传统的微不足道的意思,它已随着人们生活水平的提高涨了起来。原来的“一点”,可以是十元、二十元、五十元,现在却是一百元,或者更多,否则你就无法在周围的人群中抬起头来,那送请柬来的东家也会从此对你冷漠地另眼相看。
给你送了请柬,就证明别人看得起你;请你去赴喜宴,是你在请客的东家心里有位置。不去,是你不懂人情世故;不去,是你把别人的好心当了驴肝肺。如此,你怎么做人?如此,你怎么融入到时时相见的人群中去?
小城,也确实名副其实的小。
有人说,你从城东走着拉一泡尿,还没有拉完就到了城西。有人说,你从城南点上一只烟,还没来得及抽完就出了城北。这也许有些夸张。但是,小城却实实在在的不足两万人口,在街上走一走,能见到几张生面孔,那都是你的福气。
就连周小涛这样才参加工作不到一年的小伙子,起码也认识了半个城里的人。
就说这喜庆请客,有很多人其实是不熟的。但是,你今天到这家,他也到这家;明天你去那家,他同样得去那家;一个小城就那么几个人。有时候,还多次与同样的几个人同桌共食。吃着、喝着,便认识了、熟悉了,有的还因此交上了朋友。
也许,这就是小城的特色。
每当从报纸或是杂志上看到一些大城市人情淡薄的文字,生活在小城中的小涛就有一种如释负重的感觉。什么对门对户十几年而素不相识啦,什么邻居因无人在家却被洗窃一空啦,还有人在家里被杀死一个多月都没人知道啦,诸如此类对于小涛简直是不可思议。虽然,他在省城读过大学,但好像是始终游离于城市的边缘。作为一个出自农村的穷学生,他没有能力去接近城市生活的心脏。
小涛也是有机会去大城市生活的,但这个机会被那倔强的父亲用博大的父爱毫不留情地掐断了。大学毕业时,一位在广州混到了一个大公司主管位置上的师兄曾极力邀请他去该公司工作。父亲却死活不同意。父亲说,辛辛苦苦盘你读大学就是要你拿一个铁饭碗光宗耀祖,你又出去打工,一肚子书不是都读到牛屁股后头去了?你去打工,工资暂时高点又怎么样,那些红的、绿的,这样、那样的保险本本都没有,顶个屁用?一个月拿千把块钱工资坐办公室,雨淋不着,日晒不到,还会辱没了你?
小涛对父亲那种落后于社会十多年的想法很惊讶,又说服不了,无奈之下想采取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之法偷偷南下。谁知父亲早就料到了此事,便日以继夜地防范,就是拉屎拉尿也蹲在离厕所几步之外守着。有时小涛去找别的年轻人玩,父亲也是蹲在外面阴着脸一根接着一根地抽那卷得十分笨拙的喇叭筒,被烟雾缭绕的父亲浑身都透出特别的沧桑和沉重。这个时候,小涛会莫明其妙地想起白居易笔下的那个卖炭翁来,鼻翼不由得有些发酸。半个月之后,父亲的执著磨灭了小涛南下的雄心壮志,只好选择了报考公务员的路子。在考试中,几乎是一路凯歌,小涛很轻松地成了这个小县城的公务员,而且走进了县直局的大楼上班。
刚上班时,便常看到这个同事那个同事不间断地收到一张张请柬,然后在这些请柬注明的日子里呼朋引伴地去赴一个又一个的喜宴。回来后,三个一群五个一堆地评价宴席的好坏。这时候,站在一边的小涛无疑是羡慕的,因为收到请柬的多少好像无形之中说明了一个人人缘的好坏。那时的同事们是把请柬戏称为罚款单的,什么缘故,小涛不好意思去问。
还只半个月,小涛终于收到了第一张请柬。看看上面的事由是接儿媳宴请,著的名字却并不记得是哪一个人。很小心地问了同事,才知道是政府里面的一个老公务员。
第一次很新鲜地去赴宴,在送礼时小涛差一点就出了洋像。本来是准备只送五十元的,却看到同事们最少的是一百元,有的还是一百五两百元。只好牙关一咬,再拿出身上仅有的五十元一起递到了收礼桌上。因没到发工资的日子,小涛只好到一个平时走得较近的一个同事那里借了两百元钱过完了下半个月。
后来,人逐渐地熟了,请柬也随之而增多。少的时候一个月两张,多的时候一个月四五张。一个月的工资除了维持基本生活,差不多都拿去作为一张又一张的请柬返回费了。请柬的原由也多了起来,有生小孩的、有乔迁新居的、有新婚的、有嫁女的、有娶媳妇的,也有祝贺子女考上大学的。但娶亲嫁女却是少数,大多是其他名目。
上个月,父亲欢欢喜喜地进了城,要小涛给家里送两百元钱买肥料。小涛怎么也拿不出来,父亲怀怀疑疑地往小涛脸上看了半天,才失望地走出小涛这间仅有十几个平方的出租屋。他望着父亲逐渐远去的佝偻的背影,心中的歉疚一浪一浪地涌动,强忍着才把眼泪逼回去。
这几天更是不得了,一下子就收到了五张请柬。明天有两张到了日子,后天也有两张到了日子,外后天还有一张。可是,小涛怎么翻箱倒柜,也只有一百二十多元钱了。
小涛不由得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从桌上拿起那几张让他眩目的请柬,胡乱地摆弄着。弄着弄着,就迷迷糊糊地进入了并不踏实的梦乡。梦里,有无数张大大小小红色的纸片如蝗虫般铺天盖地地向他扑来,一下子就把他淹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