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05月16日 星期五 北京青年报 ,记者张静雯
韩国“岁月”号客轮失事沉没之后,韩国总理引咎辞职,带队副校长自杀。很多人认为,这是韩国政治人物和国民有“耻感”的表现。“耻感”究竟是什么?它能在多大程度上影响人的行为、引导社会风气?“耻感”与道德又有什么样的关系?在现实生活中,人们经常能看到一些缺乏“耻感”的社会现象,观察到不知耻的人物言行,这是否意味着中国缺乏“耻感”的文化来源?耻的失落,其本质是价值失范。不以耻为耻,则凡事皆可为。寻找失落的“耻感”,或许是道德重建的必经之门。
“耻感”是一种共同的人类感受
青评论:在日本和韩国,“耻感文化”尤其兴盛。这种“耻感”指的是什么?它来源于何处?
干春松:韩国沉船事件中,总理辞职、带队副校长自杀的背后,“耻感文化”只是其中的一个面相,但并不是唯一的因素。像总理辞职这一举动,它背后也有诸如问责制度这样的政治文化在起作用。不过,像副校长自杀这样极端、激烈的反应,则可以明显地看出“耻感文化”的影响。
“耻感文化”是本尼迪克特在其名著《菊花与刀》中对日本文化的总结。在“耻感文化”的背景下,人们特别在乎别人的评价,道德动力来自于别人的促进和推动。本尼迪克特用它和西方基于“原罪”的“罪感文化”加以区别。
但是本尼迪克特写这本书,是为了解决美国占领日本以后如何进行治理、如何与日本人打交道这样的问题,其写作目的有很强的功利性,因而她需要用一种特别简明的方式来概括日本的文化。但是简明未必等于准确。在西方文化中,关于羞耻感的讨论也是很多的,比如,司汤达说“羞耻心是人的第二件内衣”。而东亚文化中也并非没有“罪感”,比如说,我们中国人也会有负罪感,只不过此“罪”不是基督教的“原罪”。
青评论:东西方语境中的“耻感”有什么不一样?
干春松:我认为在心理学上,“耻感”是一种共同的感觉,这是天生的。羞耻的来源,也有相似的地方,比如,马克斯·舍勒经常讨论的失败之后产生的羞耻感,这和东方人是有相似之处的。但羞耻的程度和后天文化的环境有关。
在东亚文化中,这种羞耻感会更强烈。比如,一个人如果在社会上不够成功,他会感到“愧对父母”、“愧对祖宗”、“愧对上天”等。在东方文化中,围绕道德所产生的耻感会更多一点。而传统的东方社会又是非常注重道德的熟人社会,无时无刻不处于人际关系的压力之下,所以羞耻感也会更强。
青评论:同样属于东亚文化圈,中国人的“耻感”似乎就不至于强烈到让人去自杀,似乎日韩有更强的耻感文化特征。
干春松:中国、韩国、日本都是很强调羞耻感的民族,但中国人的“耻感”表现不像日本人、韩国人那样极端,这和中国文化自身的多样性有关。在中国文化中,“儒释道”三家互补平衡。儒家强调“礼义廉耻”,但同时道家会劝你“放宽心态”。儒家学说中,也有“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的说法,给人留有退路。
再有,儒家还特别强调孝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在这个世界上,你不是为了自己一个人而活着的,也承担了家庭的责任。所以当遇到挫折之时,对父母妻小的责任,往往消解了因耻感而产生的轻生念头。
我认为,耻感是一个人道德意识的起点,也是一个人有道德能力的体现,但是我比较认同中国文化互补平衡的传统,不主张用自杀这样极端的方式来表达耻感。
青评论:具体而言,在中国传统中,有关“耻感”有何说法?它具有怎样的社会道德价值?
干春松:在中国典籍中,关于“耻”的说法是很多的。我觉得最典型、也被引用最多的,就是“礼义廉耻,国之四维”。四维,做人的四大原则。“耻”是四大原则之一,它在传统文化中,确实起着特别重要的作用。
孟子有“四端说”,“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判断一个人有没有良知,就看有没有这四种德行。其中“羞恶之心”,其实就是耻感的一个表现。你应该因为一些事情感到羞耻,在孟子看来,这些是不用学的,是每个人先天就具备的。
还有一句话,叫“邦有道,贫且贱焉,耻也;邦无道,富且贵焉,耻也”。就是说,如果你处身其中的是一个秩序良好的国家,你依然很穷,那你应该感到羞耻;反之,如果国家政治不清明,你却又富又贵,也是耻辱。总之“知耻”的背后,是一套关于“你应该为什么感到羞耻”的标准。
我以上举的都是先秦的例子,但关于“耻感”的讨论,在历史上是一个持续的过程。
耻感失落源自社会对“无耻”的支持
青评论:历史上关于“耻感”的讨论有什么特点?
干春松:有一个带有规律性的现象,每一个社会剧烈变动的时期,或者说“转型期”,都会掀起一次讨论耻感的高峰。比如,孔孟所处的春秋战国时期,宋明时期、明清之际也是讨论耻感的高峰期。这两个时期的社会都经历了巨大的变化,比如,明清之际,清人入关,这涉及文化上的问题,对知识界是一个很大的冲击,所以顾炎武等人就会讨论羞耻感。清末民初也是一个高峰,比如,龚自珍有句名言叫“士不知耻,乃国之大耻”。
每一次转型期,对于“应该以何为耻”的标准,都要经历一个重新拟定的过程。原先人们认为应当以此为耻的事情,可能现在又不那么羞耻了,或者说很多人公然这么做,也不以为耻。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们现在也处于一个转型期。在当下中国,“耻感”的确也是一个存在争议、值得拿来讨论的话题。因为价值在变,耻感的标准也在变,这也是当下道德困境的一个来源。
青评论:“耻感”的标准或许一直在变,但应该还是存在一些共识。不幸的是,在我们当下社会中,一些基本的“耻感”都在失落。比如,官员对民众颐指气使、摆不正“公仆”的位置,学者直接翻译国外的著作文章当作自己的研究成果、还以各种说辞为自己辩解,郭敬明被判抄袭仍拒不道歉。一些普通人也走向“无耻”,比如,比较极端的干露露,再如汽车翻倒时人们去哄抢物资而不以为耻。中国已经陷入一种“不知耻”的氛围之中了吗?
干春松:的确有这个问题,某些国人看上去好像比现在世界上大多数国家的人都更缺乏羞耻感。而且我觉得非常奇怪的一个现象是,人们对这些原本应当是为人不齿、不当的行为,容忍度似乎特别高,这也是当代社会耻感丧失的一个原因。
拿大学老师抄袭来说。如果这件事情发生在西方社会,这个老师所在的大学所做的第一件事,会是把这个老师解职。但是中国的许多大学却会保护抄袭者,因为抄袭的文章发表了,是计入大学的科研成果中的。那么你想,这个抄袭的老师的羞耻感可以从何而来?他反而会认为,他是为学校做了贡献而“忍辱负重”。
人之所以会为某些行为感到羞耻,一方面要靠自己内在的道德反省,也需要外在的舆论谴责和规则束缚。如果外在的压力不够,那么当事人自身内在的反省力度就会减弱。
青评论:而且,一些做了可耻之事的人,往往还很有市场。比如说,郭敬明抄袭,仍拥有众多粉丝。
干春松:粉丝经常不在意他们所追捧的人的道德表现,这种非理性的支持,有一点“准宗教”的意味。而且我们看到,郭敬明等人一旦有什么动态,媒体会蜂拥而上,看上去很风光,所以他会觉得自己无需承担抄袭的责任。
似乎这些可耻之事,在当事人内心激不起什么反应,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正常的道德评价机制没有建立起来。
青评论:但是我们看到,媒体也好,
公众舆论也好,对郭敬明、于正,以及对干露露这样“无下限”的普通人,也是进行了非常多的“口诛笔伐”的。舆论也并不支持他们的行为。
干春松:这也是一个特别值得讨论的问题。现代的舆论以追寻热点为上,所以吸引眼球成为一些人的终极追求,而不关心这个眼球是正面的还是负面的。对于这些“不知耻”之人,他们怕的不是人们谴责他,而是没有人理他。客观结果是,无论舆论是捧他还是贬他,都带来了他“走红”这个结局,所以他并不在意你对他的评价是怎样的。
因此,媒体“口诛笔伐”很难对当事人的行为产生矫正作用,当事人反而容易从中得益,因为他的曝光率和他的收益是相关的,有时候为了博眼球,他还故意做出格的事情,希望你去批评他。
有时候舆论对一个名人的不道德行为批评之后,确实影响到了名人的声誉。但过了两年之后,他又重新复出,而且过往的羞耻,反而被炒作成“困境”、“生活中的波折”,他反而成了一个“自强不息”的典型。这是更可悲的情形。
青评论:似乎是这样,这些出格的、不道德的行为并不是羞耻的来源,如果不成功、不出名、赚不到很多钱,才是值得羞耻的。这是一种“以输为耻”而非“以不道德为耻”的畸形耻感。
干春松:在古代,对一个人首先有道德上的要求,然后他如果成功了,便会受到尊重甚至追捧。但是现在的情况是反过来的,你这个人只要成功了,就会赢得“道德”上的追捧。
我们说现代社会是“原子式”的社会,和传统的熟人社会不一样,你和周围的人都不熟悉,甚至邻居也不认识。这种情况下,道德是不太容易看见的,除非你做了什么特别明显的恶事。但是“成功”这件事是看得见的,比如你住什么样的房子、开什么样的车。但是道德却没有一种看得见、摸得着的标准,这容易导致那种“以输为耻”的价值倾向。
耻感是道德的起点 但“面子”不是
青评论:所以说,“有耻感”未必等同于“有道德”?有人说有耻感,就是守住了道德的底线。
干春松:我觉得“有耻感”等于“有道德”的说法,基本上是成立的。但是有耻感和有道德,或者守住了道德底线不完全相同。
因为耻感有一个伴生品,那就是“面子”。一个人可能因为有道德,而“有面子”,这时候,耻感就具有正面的道德作用;但是人也可能为了“面子”,去做不道德的事情。
比如说,如果我在这个社会上失败了,我会感觉羞耻、丢了面子。为了维护我的面子,我就要追求成功,当然最好是通过正当、合法的方式去追求成功,但是,在一些情况下,若不做违背道德的事,可能难以一时实现“成功”的目标。我们说“耻感是道德的起点”,但面子不是,面子有可能是有危害的。
严复说“始于作伪,终于无耻”,背后就蕴含着耻感与面子之间的微妙关系。作伪,可能是为了“不羞耻”,或者说不丢面子。“齐人有一妻一妾”的故事中,齐人去坟地里面拿祭品吃,回来跟妻妾炫耀,说自己吃了大餐,就是为了让妻妾崇拜他,自己感觉有面子。
在畸形的社会中,如果你不作伪的话,你在这个社会中就已经“有耻”,也就是没有面子了,而一贯作伪,那么最后这个社会一定会是一个无耻的、不道德的社会。
青评论:那么,耻感、面子、道德之间,究竟是什么样的关系?或者说,他们之间应有的、良性的关系是怎样的?
干春松:刚才主要讲了“面子”对道德的负面影响,这和西方人讨论中国人的“面子”观念时的倾向有一致的地方,他们讲中国人“好面子”,表达的多是中国人“虚伪”这样的概念。“面子”是一个人在社会上取得的声誉的量化考察标准,正常的社会声誉的获得,一定是要建立在道德基础上的,所以面子也是可以起到正面作用的。
我觉得孟子说的“声闻过情,君子耻之”最能解释面子、羞耻和道德的正面关系。如果自己的名声超过实际情况,作为正人君子,就应当感到羞耻。在实际情况之内的“面子”,是符合道德的。
“面子”其实也是我们非常重要的一种激励机制。我相信,西方人也不是完全不讲“面子”,否则他们为什么要彬彬有礼?为什么讲究公共场合的行为规范?
青评论:有些时候,耻感的负面作用不仅仅是不恰当地“好面子”这么简单。有时候,它可能构成对人的羞辱,对人性的束缚。
干春松:我相信每个时期的道德规范,都会束缚一部分人,道德规范本身就是对人的行为的一种制约。当道德对所有人都不产生束缚,那就不叫道德了。道德的功能,是要维护特定时代的社会秩序,它需要符合当时社会的需要。比方说,为什么明代的时候特别强调贞节,说“饿死事小失节事大”?那时候,安徽一带为何贞节牌坊那么多?那是因为那一带很多人出门经商,当然就要求自己的妻子要耐得住寂寞、守得住贞洁。这是那个时期商业活动产生之后,必然会产生的道德要求。
但是如果你把违反这些道德要求的人沉塘、强迫她们自尽,那就是一种“辱”。我们现在要反省的是那种惩罚方式是不是“过”了,而不是否定那种道德规范。即使到今天,对家庭不忠这样的事也是不光彩的。
青评论:那么,我们当代需要如何避免“过”了的惩罚方式?
干春松:现代社会不同于礼法不分的传统社会,它非常注重个人权利和隐私。费孝通在《乡土中国》中举了个例子,在传统社会中,女人和别人偷情,女人的丈夫就带着人把女人的情夫揍一顿,获得对方“不再犯”的承诺,这件事就结束了。
但如果在现代社会,你这样做,那就不仅仅是道德的问题了,因为打人是犯法的,对方可以把你告上法庭。在现代社会,不拿道德和羞耻去侵犯别人的权利和隐私,是基本的原则。
用奖罚分明的规则激发耻感
青评论:您认为,我们当代是否需要某种“耻感文化”?对于道德重建而言,找回“耻感”是不是一道无法绕过的窄门?
干春松:我们当然需要“耻感文化”。前面我们提到的耻感失落的例子,都是我们在道德重建中需要解决的问题。我一直强调,耻感是道德的起点,我们必须找到起点,才能走上道德重建的轨道。
青评论:我觉得在当今中国的语境下,要找回某种“起点”,或者说确定“我们应该为何感到羞耻”的标准是很困难的。在关于耻感的讨论中,公众常常鄙夷和奚落主流价值所赞扬的,比如“范跑跑”事件中的舆论逆袭,再如对一些明显失德、不知耻的现象,公众会以“剽悍”这样相对中性的评价带过。
干春松:必须承认,我们已经进入了一个多元的、多中心的时期。所以当你说到“主流”两个字时,你就容易被置于公众的对立面。无论你说的是对的还是错的,都会被解构消解。
从尼采开始,哲学家对这个社会最深切的忧虑,其实就是这一点。这个社会中,当某种力量宣称要提倡某种价值的时候,就会被多中心主义所解构,这就是所谓的“喧哗的众神”。道德的标准一再被解构之后,势必会走向“无标准”的时期,像“羞耻感”这样的东西,是最容易被消解掉的,这就是现代文明的代价。我们总觉得物质进步后,道德的进步会随之而来,但这只是人们的想象。
青评论:在这样一个解构力量主导的时代,我们该如何找回失落的耻感呢?之前也说,缺乏一套正常的道德评价机制,是耻感失落的原因之一。
干春松:道德的讨论,从来不应该是只就道德讨论道德,而是要从道德产生的机制来展开。很多问题之所以出现,不是因为我们道德教育缺乏——我们的道德教育从来不缺乏,关键的问题是,如果那个人做了可耻的行为,你能“怎么着他”?
所以找回耻感,靠的不是简单的呼吁、倡导某种价值,或者树立某个榜样,而是靠规则。有了规则之后,奖惩明确,“被惩罚”就是激发羞耻感的重要来源。而不应该是靠人的“羞耻感”,来避免他去做什么事。
所以,我们要回到那个“起点”,不是跳过去的,而是通过建立某种规则,让它找到回到起点的路,再来激发道德的感受力、判断力。
青评论:这么说,激发耻感,其实是道德重建的起点,规则构建才是背后最为重要的任务?
干春松:在一个小国寡民的社会中,维持社会的道德秩序,有足够的耻感就够了。
但现代社会要复杂得多,我们不可能指望用耻感维系道德,光有羞耻感是远远不够的,更重要的还是规则。羞耻感可以让我们更好地去维护那些规则,而不能够取代规则本身。
回到开头说的韩国沉船事件。很多评论说,韩国人自杀或者辞职,是因为耻感文化,中国人的耻感文化消失了,所以如果重建耻感文化,领导人遇到责任事故,就会自觉辞职。其实没有这么简单,如果没有成熟的问责制度等一套规则在背后起作用,耻感的力量也无法被激发。道德只是一个面相,背后还需要有规则的支撑。
文/栖灵
加载中,请稍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