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题四:哲学系应培养什么样的人
张志伟:刚才我和嘉映还在讲,任何一门学问你如果不扑下身子做十年二十年,是不敢说话的。这就涉及一种理想状态,涉及哲学学科从一开始就必须建立起来的培养机制,如何能够让你既有中国哲学、西方哲学等等的基础知识,而且还不至于形成学科壁垒。现在的专家学者们都是有专业的,专业之外是副业。我们能不能从一开始就没有这样的界限。西方的大学基本上就没有这个界限。它培养一个哲学系的学生不是给你规定这个专业或者那个专业,它的教育系统是一个很宽的基础。当然,到后来你自己可能有所偏重,不过那个偏重可能会在哲学的某个分支,而不仅仅是哲学史上的某一个人。这也就是说,在大学里学哲学强调的是知识基础,而你作为一个哲学家是另一回事。换句话说,我的基础知识训练不能当作你的研究对象,如果你研究对象只是你的基础知识,那你就永远只是一个学者而不是哲学家。这里存在着两个问题,第一个问题是你在中国研究哲学首先涉及一个中西之间的关系,第二个问题是你的研究对象是什么。你不能说我在中国做哲学,我研究的是老子、庄子,研究的是康德、海德格尔,那肯定就不对啦,那只是你的知识背景和基础。
彭永捷:我最近在网上看到一篇文章和这个类似,探讨的话题就是我们为什么培养不出哲学家,后来就反思到哲学教育。我们哲学教育的目标是培养出一个哲学研究者,研究某一个对象,可是我们从来都没有想过培养我们学生从事哲学。假如我们一个学生的硕士论文写的一个哲学话题,建构起自己的一套哲学体系,可能我们要么是冷嘲热讽,要么就是觉得学生不自量力,要么就是认为你这东西像个哲学爱好者的产品。
说到哲学爱好者,他们对哲学的热情可以从中国人民大学哲学系的“爱智论坛”、中国社科院举办的“中国哲学大会”中看出来,已经超过了专业哲学家。但我发现,当我们总是想搞得专业一点排斥哲学爱好者的时候,忽略了哲学爱好者身上有一种非常可贵的东西。这可贵的东西就是他敢于哲学创造,而我们就被限制在所谓专业的知识里边。可是如果我们想一下我们中国20世纪的哲学家,拿到现在来看全是哲学爱好者。就说梁漱溟写的《东西文化及其哲学》那本书,什么《人心与人生》,这些拿出来看,是不是一个哲学爱好者写的东西?放到一个专业的队伍里看,那绝对是一个哲学爱好者写的东西。冯友兰先生的《中国哲学简史》,我们现在来看会不会说冯先生写这个很不哲学?我们张立文先生的“和合学”,如果拿到一个非常专业的哲学来要求,也可能认为是一个哲学爱好者写的东西。他们的形式之所以被接受,可能跟他们的身份有关。他是在著名大学哲学系里边,他从事哲学这一点来说已经没有疑问了,大家都认可他了,那么他在写一些哲学爱好者干的事情,大家便说这是哲学家干的事情。可是很多人他没有获得这个身份,他做了这样一些事情,然后我们说这些是哲学爱好者。我想说的是,一个专业从事哲学的人,缺少了哲学爱好者身上那种对于哲学本身的热情,他就成不了哲学家。
陈嘉映:彭教授说完了,我有好多想补充的。最近有个学生写论文,大学本科毕业论文,题目叫《什么是语言》,是我指导的。我看了说,我知道你比一般的本科生想得多,认真,爱好,这是件好事。但是,你这种写法我是完全不能接受的。为什么呢?你写了很多关于语言的思考,但是我不知道这些思考和哪儿连着。他说我就是不要和已有的提法连着,我想从头思考,我就从语言本身思考。我说,但问题是这样,如果你也从头思考,那个同学也从头思考,每个人都没有reference,每个人都从头思考,就形成了昆德拉所说的局面:“我们人人都是作家,但没有读者。”你不能指望老师来从头弄明白每个学生自己的思考,是吧!有些民间哲学家就是这个路子。但你得从某种我们熟悉的东西开始,或者从某个哲学家,或者从常识,然后我们才能明白你那里与众不同的东西是什么。思考根本上是一种对话,是在某种特定的传统中开展的。常识也是某种传统。我觉得冯友兰的情况跟他们是不一样的,他所依赖的知识是我们共同知道的,所以你可以说他错,可以去反驳他。但若真的各说各话,你就无法争论,无法反驳。
另外你说,你要谈海德格尔你就该好好去读海德格尔。我和志伟中午正好说到这个,就是“生也有涯,知也无涯”。我们现在读过几年书了,我们就太知道了。读什么容易啊?20世纪80年代容易。海德格尔的《存在与时间》好歹我浏过一遍,那我就是海德格尔专家是吧,那我就敢讲海德格尔哲学。今天的确是不可能了,往少里说,你不下个三五年功夫,你就别说你读过海德格尔。那我们还怎么来进行学科间的对话?我要跟你中哲对话,我花三五年读了中哲,你说你先回去三五年读朱熹,三五年你再读读王夫之,先秦我是不敢说三五年的,那完了呀,我就这么几年,还对什么话呀?
有的人就这么说,你要读海德格尔,你不读胡塞尔你懂不了海德格尔,当然如果你不读新康德学派你怎么弄懂胡塞尔?不读康德你懂什么新康德学派啊?那你不读休谟你懂什么康德?最后,你不读前苏格拉底你什么都不懂。我觉得,那样就有点太吓人了。你知道吧,它就有点超过我们凡人能handle的那个东西。只能在一个小领域做一点专门工作,然后我们大家面对一些共同问题。有共同问题就有学界,要是没有共同兴趣,我们就最多有些专家,没有一个所谓学界。这就是李河所讲的现象。
我觉得学科间对话这个提法本身也许有点问题,至少在理解上稍微有点问题。我想,所谓学科间对话呢,其实就是问题对话,而不是要强调学科背景。学科里面的工作是不用对话的。我好好注一本《庄子》,做了大量新考据,你干吗让我对话,你们爱读你们就去读,我不跟你们对话,我就是做《庄子》。但庄子里的哲学问题却不是庄子的问题或哪个学科的问题。道是可言还是不可言,这不是庄子的问题,是咱们大家的问题。你觉得庄子讲得挺透,我觉得王弼讲得透,他觉得海德格尔或维特根斯坦讲得透,要弄清这个问题,就需要把王弼、维特根斯坦都拉到一起来对对话了。不是说我硬要跟你对话,为对话而对话,而是那个问题把我们领到一起对话。对话如果失去问题主导,它不但流于形式,而且就是一件不可能的事。
讨论可言不可言,这哥们儿说哎呀你没读通《庄子》这问题你就别谈了,那哥们儿说禅你没读通你就别谈了,我说维特根斯坦你没读通你就别谈了。那就没有对话了。我们之所以要凑在一起对话,正因为我们读的书不同,但我们的问题是共同的。不能等我们书都读了共同的我们再来对话,那就晚了。不管你自己构建了什么理论,不管我读了多少书,我在跟你对话的时候咱们就像你没理论我没读过书似的,就是要把我们从各自所长中拉出来降到共同平台上。
我们各自所学的专业当然还是有用的,但是在对话中,我的专业训练的作用是内在的。你的专业内在地帮助你更好地思考我们的共同问题,而不是我们各自把这个问题收到我们各自的专业框架里面去。不管你书读得怎样多,理论多高深,你觉得我还配来跟你对话,就说明你这事儿还没想通,想着虽然陈嘉映没读过这些,但他读过一点儿维特根斯坦,看看能不能对这个问题有贡献。
最后一点就是李河所说的德勒兹那个所谓geophilosophy,我觉得这个概念的确是很重要。我一向觉得,哲学大会上是不可能对话的。我们都开过大会,纯粹都是在走形式。今天我们五个人关心一个问题,挺好。用不着五百个人,那只是壮观、热闹。我们五个对完话呢,也兴许我们几个又找另外几个对话,为什么呢?因为那几个人关心那问题,这几个人关心这问题。若说哲学是对话,那是一个连环套的对话,并非我们有一个普遍的哲学,一种普遍的哲学思想。没有这种东西。有的就是这些局部的哲学思想,通过连环的对话联系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