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文化复兴与儒学形上学的当代建构
——陈来先生新著《仁学本体论》评介
郭齐勇
廖晓炜
近年来,随着中华民族和中华文化的复兴,作为中华文化重要组成部分的儒学,也开始在中国本土回归和复兴。这一趋势首先表现为民间儒学的开展和儒学的学术研究的极度繁荣。就前者而言,我们不只可以看到城市企业儒学、社区儒学的可喜发展,乡村儒学也在不断复兴。就后者而言,近二十年来,儒学的学术研究得到了全面深入地发展,传统儒学与现代新儒学的发展脉络及其义理结构,儒学与民主、人权、经济全球化、现代化、文明冲突、生态伦理等的关系问题,都得到了充分地讨论。除此而外,儒学理论的哲学建构也是当代中国儒学复兴的一个重要面向。
就目前汉语世界的中国哲学研究而言,其主要从事的是以传统思想中的中国哲学为对象的中国哲学史研究。不过就近百年来中国哲学的发展历程来看,除中国哲学史的研究之外,中国哲学的研究实际上还包括以传统中国哲学为思想资源为响应时代问题所进行的哲学理论的创构,熊十力、梁漱溟、冯友兰、唐君毅、牟宗三等人的工作,有很大一部分即属于后者。近年来,随着民族文化意识和中国哲学研究主体意识的自觉,大陆学术界对过去长期流行的“以西释中”的中国哲学(史)研究模式,表现出越来越强烈的不满。与此同时,如何让传统中国哲学走出历史,积极地与时代互动,推动中国哲学的理论创新与发展,似乎也成为中国哲学研究者的共同呼声。是以,有学者喊出“该中国哲学登场了”的口号。所谓中国哲学的登场,当然是指让中国哲学参与到“世界哲学”的建构与发展中来,这当然要求中国哲学在理论创构方面有所突破。
近年来,李泽厚、汤一介、张立文、蒙培元、牟钟鉴、陈来等先生的新思考和新建构,即可视为对上述呼声的积极回应。这些学者均是富于创新性的国际、国内知名的哲学家与中国哲学史家,他们的研究代表儒学理论建构在当代的最新发展,针对60多年来的中国大陆的现实生活,特别是文革时期的以阶级斗争为纲的斗争、仇恨论,市场经济建设中形成的拜金主义、权力挂帅而导致的人心与环境危机,予以深刻反思。他们的哲学思考,受到西方诸新思潮、新问题的启发,也予以了不同响应。他们是接着讲(不是照着讲),接着中国传统,主要是儒释道传统,又特别是儒学传统讲的,包括接着冯友兰、熊十力、牟宗三、唐君毅先生讲的,同时又试图超越熊、冯、唐、牟。他们思考的中心还是传统儒学与当今时代的关系,冀图调动儒学资源以应对时代的挑战。其中陈来先生的新著《仁学本体论》(北京:三联书店,2014)又与其他几位先生的思考略有不同。
李泽厚等先生们的思考,背后都有康德、牟宗三的影子,又不同程度地受到唯物史观的若干影响,往往肯定衣食住行、社会实践。他们还受到现代西方哲学“拒斥形上学”、“反本质主义”的影响,一方面试图有新的哲学系统,一方面仍主张消解形上学,宣称不建构体系,或者只承认广义的形上学的意义,终结狭义的形上学,把真实的“情”放在最高地。不自觉间忽视了传统儒学诚然重视生命、生活世界,不脱离日用常行,但背后有天、天命、天道的终极实在,有其不可消解性。因此,现实生命、万物变化的真实性是需要肯定的,但不能抬到最高价值的地步。而陈来先生的工作所寻求的,恰恰是以传统儒学的仁论为基础的哲学本体论的创构,一定意义上,这一儒学形上学体系的建构是对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熊十力、冯友兰等人形上学体系的继承和超越。
陈来先生作为中国大陆著名的哲学家与中国哲学家,对中国儒学史尤其是宋元明清时期的儒学发展有较为全面而深刻的研究,相关研究成果在海内外均有很大的影响。以此为背景,陈先生在深入反省二十世纪中国学人冯友兰、熊十力、马一浮、梁漱溟等的儒学形上学的基础上,建构出自己的儒学形上学理论,《仁学本体论》即是陈先生对自己相关想法的较为全面的论述。对于关心中国哲学特别是儒学之前途与命运的学人而言,陈先生的这部著作自然特别值得关注。陈书除《绪言》外,共分十二章,以下我们即对全书的内容作一扼要的介绍。
陈书的目的在于“将古往今来之儒家学说发展为一新仁学的哲学体系”(页1),不过,该书不取西洋哲学以概念为中心演绎出一套哲学系统的写作进路,而是采取牟宗三、唐君毅等人“即哲学史以言哲学”的方式展开全书的叙述。陈氏认为,之所以选取这一叙述方式,原因在于儒学以仁为核心的形上学、本体论,自孔子以后,不断地被历代儒者所论说,在这一过程中,仁学本体论的不同面向也在不同的程度上得以展示,而今天儒学形上学的重建与开展,乃是在展示以往仁学发展之历史脉络的基础上的一种“综合、融合、总结”(页25)。
陈书第一章《明体》简明扼要地陈述了仁学本体论的基本内涵,其要义包含以下几点:1、仁学本体论首先要突出的是“以仁为本体”,故曰“仁本体”;2、仁作为终极的实在(ultimate
reality)是指“天地万物浑然的整体”,亦即将宇宙万物视为“关联共生”的整体;3、仁本体是“生生之源”,当然这里所谓的生生并非宇宙发生论意义上的生生,而是“承体起用”意义上的由本体而来的生生之大用;4、体现在伦理学上,以仁为中心的伦理学,并非当代新儒家所强调的“为己之学”(Learning
for one’s self),而是“指向他人”、“他者优先”的伦理学。以此为核心,陈先生认为其所建构之仁学本体论,既不同于熊十力一系新儒家以心为本的本体宇宙论,也不同于冯友兰以理为本的本体宇宙论,当然更不同于李泽厚的情本体的哲学,毋宁说是对二十世纪各种儒学形上学的超越。
第二、三章《原仁上、下》展示了先秦至汉仁说发展的基本脉络。依陈先生之见,孔子的仁说突破了此前以爱亲为仁的血源性解释,而将其发展为普遍的伦理规则;孟子更是从内外两方面扩充了仁说,即一方面强调亲亲、仁民、爱物,另一方面则强调仁的心性根据,即以恻隐之心说仁;《易传》则直接将仁与天地之生生关联起来,使之由“‘善’的根源”发展为“宇宙的根源”,仁开始具有形而上学的意义;《礼记》的相关说法则将仁义与气对接,借助于气论以突出仁的宇宙论意义。汉儒的仁说则将仁视为天心、天意,并且仁被作为气的一种形态,因而“使得仁深深介入到儒家的宇宙论建构”,“在后来的仁学发展中发生了深刻的影响,奠定了成熟的仁体论的重要基础。”(页161)
当然,关于仁学的形上学意涵,以宋明儒学的讨论为最多,陈书也以最多的篇幅,亦即第四至第九章(《仁体》、《道体》、《天心》、《万物一体》、《生物之心》、《生气流行》),阐述了宋明儒学的仁说。以“仁体”的观念为中心,陈书认为宋明儒学中心学一派倾向于将仁体视为心性本体,而理学哲学家则突出仁体的宇宙论、形上学意涵,即视仁体为“万物存在生生、全体流行的浑然整体”(页200),且认为仁体不离日用常行。
“道体”是宋明儒学中较为常见的一个概念,陈书认为,就朱子学的立场而言,“道体即是实体”,换言之,道体是一个宇宙论的概念,指天地的造化亦即宇宙自然的生化而言。不过,朱子认为“仁未能尽得道体”,“仁却足以该道体”,意思是说,仁作为方生之气,只是生化流行或道体的一个阶段,而非道体本身。至明代阳明学,则有学者将道体等同于仁,如此,道体的观念即被统摄至仁说中,而发展为一种仁体论或仁学宇宙论。
在传统儒学中“天心”或“天地之心”亦属宇宙观范畴,北宋儒者多“从运动变化之端论天地之心”(页237),朱子的《仁说》作为南宋仁论的代表,则以“仁”定义天地之心,朱子将生生视为宇宙的根本,而宇宙的生生是在仁的作用下实现的,“仁是天地之心,而天地之心惟主生成”。(页241)第八章《生物之心》则以此为基础,具体论述了朱子仁说的宇宙论根基,亦即“生是仁的基础,仁是爱的人性根据,爱是仁的情感表现。”(页310)陈书认为朱子在从存在论上讲仁是体的同时,强调仁是天地生物之心的宇宙论意涵,这对仁学本体论的建构极为重要。
“万物一体”作为仁学本体论的核心观念,在宋明儒学中也得到了充分的讨论。陈书认为宋代的仁说主要将万物一体之仁视为人透过自身修养所达到的精神境界,王阳明对此有进一步的发挥,认为万物一体之仁不只是精神境界,亦是“人心的本体”(页289)。更为重要的,阳明将万物一体的一体性与宇宙之一气流通关联起来,“这也就为从客观的实体方面去把握万物一体之仁打通了基础。”(页299)
第九章《生气流行》则展示了朱子在继承二程思想的基础上,以“气”的观念为中心,将“仁”发展为“具有流行贯通能力的实体”,亦即“仁在广义上是包括乎理气的一元总体。”(页357)
第十章《心本实体》主要评述了当代大儒熊十力、梁漱溟的形上学思想。第十一章《情感本体》则是对在大陆哲学界颇具影响力的当代哲学家李泽厚“情本体”哲学的回应。最后一章《仁统四德》突出仁学本体论的当代意义,陈述仁学本体论与当代各种价值理念之间的关系。
综上,我们看到,陈来先生仁学本体论的建构,既是对传统儒学仁论的综合与融摄,同时也是对当代重要中国哲学家熊十力、冯友兰等人形上学体系的继承与超越,此外更有与西方哲学以及时代问题的对话与互动。因而,陈书的意义与价值,我们大概可以从儒学史的诠释与儒学形上学体系的建构这两方面来加以说明。
就儒学史的诠释而言,陈书为我们了解传统儒学提供了新的视角。基本上,陈书是以朱子的仁学思想为基础,进而吸纳历代不同的仁说,以建构一当代的仁学本体论或仁学形上学,而在叙述的过程中,陈书又以这一仁学形上学为标准,对历代仁说的正面意义及其不足予以说明。所以,一定意义上,我们也可以将该书视为一部完整的“仁学批评史”,其不仅为我们观察传统儒学提供了一个独特的视角,并且这一视角也可以让我们对传统儒学有不同的、甚至更为深入的了解。以朱子思想为例,陈书认为过去学界偏重从理学的角度把握朱子的哲学体系,因为强调理气的二分,但是从仁学的角度来看,仁是“包括乎理气的一元总体”,由此“更能凸显其儒学体系的整体面貌”(页357),而这恰恰是过去朱子学研究较为忽略的一点。此外,就宋明儒学的研究而言,陈先生有关仁本体的讨论,当可促使我们对以理本体、气本体、心本体来区分宋明儒学这一诠释框架作更为深入地反省和讨论。
就儒学形上学体系的建构来看,陈书所展示的仁学本体论,为现时代儒学价值系统的建构确立了坚实的形上学基础。总体而言,陈来先生的哲学体系具有以下之特点:1、没有脱离中国哲学的主要传统,而是置根于这一深厚的传统之中,推陈出新,继往开来。2、吸收并回应了西方哲学的主要传统,尤其深入分析了中西哲学本体论、生命哲学之异同,高扬了中国自己的本体哲学。3、直面中国的现实问题,重建仁学本体论,因体发用,对今天的中国有着重大的现实意义。
总之,陈来先生《仁学本体论》的出版,不只代表了中国哲学尤其是儒学之学术研究的最新成果,也是当代中国学人在哲学理论创构方面的重大突破,其对推进中国哲学在未来的进一步发展,具有重要意义,因而这一哲学体系的进一步完善也是我们十分期待的。
(郭齐勇:武汉大学哲学学院及国学院教授;廖晓炜:华中科技大学哲学系讲师)
刊于《孔子研究》2015年第2期(发表时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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