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惭没有资格写下这样一个标题,我也是一个学生,一个时常会把学习和玩乐三四颠倒,一个荷尔蒙上涨时会怨天尤人,一个在青春期的冲动和梦想中狼奔豕突的平凡大学生。
去新加坡小女孩家已经一个月了。每每跨进这个拴着两层门锁、玄关供着佛像烛台的房屋,依次穿过并没有多少油烟气的厨房和头顶挂满了半干半湿衣服的客厅,终于见到独自蜷缩在两平米的杂物间里的她,心中却油然生出一种莫名的压抑感。
一台小电扇在书堆顶端对着她后脑勺“吱吱呀呀”地吹。窗上有栅隔却没有窗帘,平淡的白日光中,可以看到十几米之外社区中心楼顶的大钟。空气安静得让人可以想象到时间是如何一分一秒地走过。
初中三年级的她,总是用很轻很轻的声音对我的“Hello”表示回应,有时甚至没有。她那双睫毛很长的眼睛掩埋在镜片之后,抬也不抬一下,直接将一份又一份的各科试卷摆,不,更准确地说是砸,在我面前。
不知道是否是我的神经细胞过于敏感,我体会到近在咫尺的小女孩与她面前层层叠叠的习题之间,有一种不共戴天的怨气。她自己毁灭对方不能,于是半是发泄半是求助地将导火索交到一个陌生人手中,颇有些一了百了的心态。
我实在不能怪她,相反倒是非常理解。如今把对做数学物理化学生物题的咬牙切齿恨恨藏在心底的小女孩,与那个十几年前坐在年轻的电子琴老师身边,恨不得把黑白琴键全部都按碎的我,怎能不产生共鸣?
然而帮她解决起题目来,才发现作业本上是一片一片的空白。很多答案显而易见的题目都放在那里,不知在等谁的宣判。我看着她,眼里充满了不解与质疑;她盯着面前的白纸,镇定地发问:“How
to explain?(怎么解释这道题?)”
什么怎么解释?受力平衡,平行四边形作图,用三角形两边夹一角情况下计算第三条边的公式……上个星期和上上个星期都提过的解题方法,现在还有什么好问的呢?
我忍住情绪,问她还记不记得之前说过的题目。没想到她仍然任性地问着:“Then
how do you explain?”
我有点沉不住气了。难道她在故意刁难我?诚然,现代学生学习的负担是越来越重,新加坡孩子从小学就开始过着穿整齐划一的校服、背足斤的书上学堂的军事化生活。但是作为远道而来做家访的我,有必要善良到与她一起承担这种心理上的拉锯战吗?这种学生我没法教!
也就是那么一瞬间,我瞥到上面一到学校给过“标准答案”的问题,才真正理解她说的“explain”是什么。同样类型的物理力学问题,在实际画图列算式之前,老师给了长长的一段文字说明,大概是关于本题用到的力学原理,为什么用平行四边形法来画图,最后得出的答案是怎么算来的——相当于把计算过程整个说明了一遍。我又翻了同一章的其他习题,竟然一律如此,整段文字照搬照抄,竟然有五、六道题之多。
然而结果是,离开了老师逐字逐句报出的“固定式”解答,学生仍然没有理解自己到底在写些什么,到底需要“explain”什么。如果词典没有翻译错,“explain”是“解释、说明”的意思,可是在这样的教学过程中,此意又有几多分真正实现了呢?
她还在眼巴巴地等着另一个人,另一个比学校老师稍微差一点,但还是有些“权威”的我,嘴巴里吐出一连串整齐划一规范流利的“explanation”。
我想到在上国大博学计划(NUS
University Scholars
Programme)的写作课期间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课程刚开始,因为不懂得从何角度挖掘“土著语言文化”的课题,所以常常在课下或是用邮件“骚扰”教授。然而每次收到的回复都充满着问号而不是句号,让期许着一个肯定答复的我大跌眼镜,一时不知道什么该写,什么可以写,甚至连正确和错误的分界都已经搞不清楚。
从小学到高中,我已经习惯了数理化老师用对勾抑或红叉判定的是非,或是语文英语老师在全对的阅读理解和完形填空后竖起的大拇指,却偏偏没有尝过“独立思考”的滋味。
于是USP写作课的教授兼考古学家Peter
Vail被一致认为是喜欢捉弄学生、至学生于“水深火热”之中而不顾的“邪恶老师”。甚至到写最后一篇占整个课程成绩百分之三十的论文时,他只甩下区区三字“金玉良言”——“Just
write it.(写就行了。)”
学期结束了,这位美裔德国老师带着十个USP的学长学姐进入柬埔寨、泰国等地考察,准备下学期开一门有关当地风俗文化流失的课程。“这将会非常、非常辛苦,我不能保证你们可以得到你们想要的东西,”临走前一天Dr.Vail在班上说,“但是我可以确定的是,在整个过程中每个学生都可以得到充分思考、充分实践的机会。”
“Just
write
it”“充分思考、充分实践”——我好想把这些话都说给眼前的小女孩听。可是我知道这一切太早,我自己也是从公式化、规范化的小初高十二年一路走过来的,自然懂得这个时期教育“成果”所需要的是什么。同时我也暗自庆幸,所谓的“颓靡大学”并不能以一概全,至少在这所花园城市的大学里,我确实学到了不少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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