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天老婆不在,回西安学位答辩去了。我自己在家,又回到了远古的单身时代,才发现,一个人活着,很多东西变得没有必要。只有三四天时间,所以无所谓孤单,应该更多了很多机会才对,大段大段的时间,不知道该做什么。用半天时间把卫生打扫好,用半天时间把两只小狗狗洗干净。买来啤酒花生米,也不过每天去楼下买一份炒闷饼,和两条狗狗分着吃了。它们吃得远比我多。日子过得没头没脑。这样的日子在我小时候,妈妈半天不在的时候,经历过。
深夜时候出去逛逛,也不枉费了老婆不在的自由。远远看到花红柳绿的按摩房,赶快凑上去。隔壁兄弟说,千载难逢老婆不在,机不可失。是的啊。不过里面小姐那么丑,还要价那么高,三里屯三十块一杯的茴香酒掂量很久都不舍得,别说她们。严重性价比不足。其实对于我,不在于喝什么酒,而是赶快喝醉。喝醉了嘻嘻哈哈笑一通,什么都掉进心里去了。
来北京这么久了,没见过长城,没去过香山,没逛过公园,除了清华北大那几个院长的老脸和每天的报纸,不知道我还见过北京的什么。这两晚上在北京的大街上走,从五道口到崇文门,从三里屯到幸福大街,才发现北京的街一模一样,很容易走丢了。走到三四点,走到腿痛得抬不起来,赶快招手叫车,把我送回温暖的窝里去。老婆不在的日子,花钱最多的是车费。也算我不老实了一回。
走在北京的高架桥上,和煦的春天的风吹着,看桥下乌黑的河水,微凉着。掖紧了风衣,有点想家。每当冷的时候,我就会想起来小时候妈妈带我晚上从姥姥家回来,等车的站牌。那个站牌后是一片玉米地,和一口藏在老房子里的黑井。那井凉得和我鼻头一样,我就把手伸进妈妈裤兜里去。
四点回到家,早上七点就醒了,看看手机,想到今天还有个会,不管它,把电话关了继续睡到下午两点。在这样的睡眠中,梦魇渐渐进来了。在那样的梦魇中,我看到了心中一直的疑惑和渴望。原来我一直是那样的紧张、急迫、失落和不信任。
我梦到我得知我的父亲要去世了,即使是在梦里我也不奇怪,因为他得癌症已经十多年了,从来认真治疗过,因为我们都实在信不过现在的大夫。我想大概是昨天电话的时候妈妈说,你一定要让你老婆对我好,你父亲比我大那么多年纪,如果他死了,她再对我不好,我可怎么活?
在梦中我得到那个消息,急得飞檐走壁的回去,一路喊着“爸爸你等等我啊,告诉我你到底是怎么看你儿子的,告诉我你觉得我是个怎样的人!”我是在父亲的仇视和暴打中长大的,他总觉得我看不起他,于是他也仇恨我。他的自尊心太强,自信心太弱,弱得暴跳如雷。
我也是。自尊心太强,自信心太弱。于是我一直期待着,期待着我的父亲有一天能看得起我。我希望我能做得很好,让他骄傲,让他在我面前说我一句好。可是没有,一直没有。这让我进入了一种悖谬的循环理论。从小的失落和被欺负让我感觉,什么都不属于我,什么都不会属于我。于是我,很容易放弃。然而我又充满期盼,这期盼会鼓动我再一次从零努力。就像副主编刘旻说的那样,我要像狗熊掰棒子那样,毁掉已经打下的基础。
毁掉属于自己的,进入一种悲哀的孤独状态,这是我所常干的。
我梦到妻对我说,我要去了,可惜不能多和你继续待下去。她说我不是人,是别的东西变的。我涂了一种药水,就变成现在的样子。可是这种药水不能用过三次,我为了能和你在一起已经用过三次了。我没机会了,你以后好好的。她让我用放大镜看她,我看到一只苍蝇。我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我说你走了我就没有活着的目的了。我说几天前你还掉眼泪,说我活在狡诈的人群里,说你是我仅剩的一点纯真。现在怎么变成这个样子?
在表走到七点的时候,我猛然醒了。因为三个小时前睡觉的时候我提醒自己,七点起来去开会。醒了之后我突然明白,我最不敢信任的人就是父亲和妻,我似乎很难对这两个必将影响我一生的角色放下心来。父亲的承认和妻子的爱,在我看来都太难。而这似乎难以避免。
张敏说,其实你和父亲相互看不起,为何你们不能相欣赏呢?我说是的,我和他是一样的人,我们相互看不起,不能相互欣赏,因为我们也看不起自己。
佛祖讲“求放心”,意思是“找回自己放纵散漫的心”。这是我初二时候,我高才的语文老师戴戎冠在课题上讲的——一个我至今仰慕的头角峥嵘的佛学研究者,可惜再也找不到他了。现在我也想自己的求放心,是真的对爱我的人的信任。这信任在童年时候每日的毒打中,消磨没了。我已经习惯了脱了好衣服,脱了裤子,趴在床上,等父亲打。
感谢,感谢她,像我的母亲对父亲那样,一次又一次的忍耐发作,忍耐眼前的丈夫像突然变了一个人,忍耐刻薄刺心的话,忍耐遥远不可知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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