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飞天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只会飞的猪，高高瘦瘦，大大的鼻孔，她很快乐。她说，你叫我飞天。我的故事一般写到这里就完了，但这是读给我的宝贝儿听的，一定有个所以然，那我每晚给你念一段，听完了就要乖乖合上眼睛睡觉。
　　乖孩子都有糖吃，有故事听。
　　
　　我长大了之后看过一个童话，一个有着喂羊的纸盒子的故事。我时常会回忆起那个故事，感动不已。生活是一根长长的线，一头是童话般的梦想，一头是无边无际的回忆：我们站在中点。
　　
　　飞天在她的口袋里装了三包方便面和一瓶水，她要去遥远的东方。那里有几千年的故事，她想知道那是怎样的一个世界。
　　浅绿的草像一条地毯铺向未知的远方，她既紧张又兴奋。太阳很大很红的在南方，像草莓染了似的。飞天眼睛下面的脸蛋上有两堆儿暗褐色的小星星，在阳光下映着，显得她很小。桃树上结满了粉红色的花，细细碎碎的挤在一起，沿着那条小路走向远方。
　　
　　下雨了，飞天飞快的跑起来。她躲在一只巨大的蘑菇下面，那只蘑菇大的足够把她和她的翅膀都遮起来！飞天突然感觉脚边有什么在瑟瑟发抖，低头一看，是一只白色的小狗，小小的圆圆的眼睛，圆圆的脸，小小的嘴巴小小鼻子，戴着硕大的眼镜盖住了半张脸。他“惴惴”叫着，冷的发抖。
　　她把小狗抱了起来，说你叫什么呀？他说我叫刑天，然后他的脸就红了：“我是一只真的小狗，不是布狗。你不要抱着我。”
　　“可是你会冷啊，让我抱着你吧。”飞天笑了，他还那么小，两只手就能托起来。
　　刑天执拗的拱着，一下从她的掌心掉下来摔到泥地上！草窝里的水让他湿了个透，锋利的草叶还把他的脸划破了。
　　飞天感到很抱歉，可她不敢再把他抱起来了，她怕他再滚下去摔一下。出家门不久就碰到这么执拗的一个，她都有些生气了，我是好心嘛！
　　
　　这时大蘑菇的柄上“吱呦”开了一扇门，两只长长的耳朵探出来，接着是红色的眼睛，“哎呀有在这里避雨的呀，快进来！”
　　小兔子让他们抱着热乎乎的果汁围着毯子团坐在蘑菇椅子上，那蘑菇相对要小很多，但足够他们舒舒服服坐在里面了。小白兔说你们要去哪里呀？
　　飞天说我要去遥远的东方，去看看那里的人、那里的爱情，我想我会学到很多东西。
　　小兔说小狗你呢？
　　已经暖和过来的小狗说谢谢你的好意，我叫刑天。我要去南方，我也不知道去做什么，因为我还完全不知道南方的样子。
　　兔子说这棵蘑菇就是我的家，从我奶奶的奶奶开始就住在这里。在房子的后面有一片水塘，我养了一池子的鱼和蝌蚪。蝌蚪变成青蛙就走了，只有鱼会永远陪着我。有好多鱼年纪已经很大了。那里鱼有三条，蝌蚪还有两只。
　　刑天说附近有河吗？
　　兔子说有。
　　刑天说我可以帮你开一条渠，从池塘开到河边。或许鱼会全部游走，或许还会有新的游过来。那鱼已经很老了，或许不会走了吧。我的背包里有铲子和蜡笔，我们可以先在地上画条线，然后顺着挖。
　　小兔说好吧，但我想那渠要绕着我的房子转一圈，还要有桥。
　　飞天很兴奋的补充说，“还要在渠边设一排椅子，你和过路人可以坐在水边看鱼看夕阳。我也要来！我也要来！”她高兴地甩掉毯子在屋里转起圈来。她冲到屋外大声的喊，雨停！雨立刻就停了，太阳露出一个大笑脸。
　　
　　飞天和刑天在这里留了三天帮小兔修渠，小兔跑前跑后的为他们做饭、烧水、洗衣服，当星星出来的时候就聚在屋里喝果汁讲故事。飞天没有把小王子小狐狸和灰姑娘的故事讲给他们听，她怕他们听了会伤心。
　　小狗刑天什么都不讲，只眨着眼听她两个说。他总说，故事是别人的，遇到自己身上就不一样了。
　　
　　干完那天他们都很沉默，谁都没有说话。当新鲜的河水一下冲进池塘里的时候，飞天一下哭起来。她流着眼泪说，我们是不是要分开了？
　　小兔盯着清澈的水涌进池塘里去，三条可怜的鱼被冲的翻了几个滚，然后它们闻了闻水的味道，开心的摇起尾巴来。其中那条最大的唿哨一声，它们三个一起顺着水渠游走了。
　　白兔一下坐到地上哭起来，我一条鱼也没有了！
　　小狗在岸上随着鱼向河边走，一会他又笑嘻嘻的走回来。小兔说你把我的鱼放跑了还笑！可不一会小兔也笑了，有好多鱼随着那三条做客来啦！小兔赶快跑回屋里拿鱼食去了。
　　刑天收拾好了他的包背在身上，看了看远方，又回过头来看了看飞天。他说我走了，然后又踏上了行程，好像从没停下来过一样。
　　
　　
　　一个人赶路是孤独的，也是自由的。飞天开始明白这一点，但孤独和自由哪个更重一点她感觉不出来。从前不也是一直自己么？挺好的，保持原样也是一种快乐。起码现在是这样。
　　她在向前走的时候想起了那条狗狗，他是条沉默寡言的狗。睡觉的时候像一团棉花糖。那个时候飞天很想去抱抱他，太可爱了。可她怕，怕他那一副恼怒的样子。她不明白他为何会那个样子。她觉得他不是一条好交往的狗，但她还是喜欢他。她们不是照他的主意做的么？
　　他那么小，却背着那么大的一个包。想着想着飞天咯咯笑起来，这么好笑，他竟然那么一脸严肃的郑重其事背起来走了！
　　一整天她都在笑。
　　
　　过了小树林就是一片碱场，地上是白花花的碱，隔不远扔着几只镐——已经碱锈的不能用了。看样子这里很久没有人来过了，一片荒凉的样子。风一吹起来就是大的，嗷嗷叫着夹着白色的碱粒子，脸被划的生疼。如果不小心吹到眼里去，眼泪哗哗流出来还疼得厉害。“怎么会有这么个地方！太可怕了！”飞天飞快跑起来。她想起来刑天那个大眼镜，“我要有那么个眼镜多好啊”。想到这里她又笑起来，那条狗狗实在太有意思了！
　　
　　飞天看到一间棚子，棚子搭的很简陋没头脑却捂得很严实，虽不好看在这样的地方却很实用。四根柱子站着脚，中间一根把屋顶挑起来，刚能周旋开身子。无论是屋顶还是所谓的墙壁都是草苫子剁起来的，厚厚的用塑料绳扎起来。有的地方还盖上了破得千疮百孔的褂子裤子，从那些孔里正好有塑料绳子穿进来，扎得结结实实！
　　不过这里的风太大了，屋顶边上还是有一只袖子在那里招手。所以这个棚子看起来像一个断了臂的老汉站在这里擦鼻涕抹眼泪。飞天就像逃命似的冲进了这样一间小棚子。
　　进去后发现这里挺挤的，支撑整个屋子的中间一根立柱上拴着一头牛。飞天试着和它说话，它竟然摆出一副视而不见的样子。开始她还以为它聋了，后来发现原来它竟不会说话，不只不能说话，还不能理解飞天对它说的。
　　让飞天惊奇的是当她向四周看时发现这里不仅拴着牛，还有一个人坐在地上！他的面前有一张桌子，他正趴在那里写着什么，他只看了她一眼就继续他的工作了，好像她从来没有走进来似的。他手里的笔不停抖动着，字随着流出来。
　　飞天能读出那些字，却不懂他写了什么。她看到了碱场，看到了白花花的风，看到了握着皮鞭的教员，看到了嗥叫，却看不出这些代表了什么。她看到混浊的泪胶结在他的眼角，她看到调皮的笑在他的嘴角。
　　她说我知道一个地方，有像房子这么大的蘑菇，有一片片的草莓，有嫩绿的绒草，有美丽的花儿。她大声了一点，向前跨了一步，“我可以带你去！”
　　
　　他终于回过头来说，我在这里的工作就要完了。
　　
　　“那你就可以跟我去了？”飞天高兴的说，“我可以帮你做么？”
　　他摇了摇头，“我的工作就是没完没了的回忆，等所有的回忆都归结起来的时候我就可以离开了。你可以把我写的东西带到东方一个古老的国家，把它交给一个低着头不肯说话，谁的话也不听眼里带着血丝的人，他不肯笑，带着仇视的眼神。”
　　“他会很凶吗？”
　　“他是最善良的。在一个没有道理可讲的时代，沉默是唯一的办法。张开忠诚的嘴就意味着粉身碎骨，发出不忠实的声音就要魂飞魄散，你说应该怎么办？可他心底正义的怒气啊，把他的眼睛烧红了把他的喉咙撕裂了把他的笑容封在海底。所以看起来，他却成了最不正常的人。”
　　“你可是要教我不要执著吗？就像风里的树叶水面的花瓣一样，随着它漂起来，不是很快乐吗？风为什么能四处横行，水为什么能肆意流淌，都因为它是没有形状的啊。”飞天笑起来，“伯伯，你为什么要呆在这里，不和别人一样，过他们的生活呢？”
　　“因为我不是祠堂里笑容可掬的泥像，不是木偶不是你的布娃娃，因为我的身体里长了骨头。骨头，让我和这世界别的东西不同。”
　　“骨头？我不知道你指什么。你和我，我和他，难道不是一样的吗？我没有因为我是一只小猪而你是一个人而觉得有什么不一样，我没有看不起你。而你对我说了这么多的话，对我也很好。大家都高兴不好么？即使你不十分满意。看到别人玩得高兴我也会快乐。”
　　他不说话了，脸上现出一副厌烦的神情，闭上了眼睛倒在地上，好像很累了似的。一会他翻过身子来，脸向下扣在硬梆梆的沙土地上，用残缺不全的指甲挖脑袋下面的沙土。指甲缝里渗出来的血珠子随着碱粒子翻出来，飞天在旁边看他拼命挖着，直到能把自己的脑袋埋进去。他忽然抬起头来问她说，“你可以送到吗？”恳切和冷漠的表情从他的眼睛里轮流闪出来，“你骑着这头牛走吧。”
　　飞天点点头，从他手中接过厚厚的纸。她把牛儿放开，想让它跟她走。拴它的绳子去掉之后，它还是那么木然的站着——仍旧保持着刚才的姿势。她拍它的肩，拉它的耳朵，它只摇摇头，依然是不动。他阴森的嘿嘿笑起来，然后一下跳起来抱住牛头摁到他刚才挖的坑里，它轰然倒地没有哼一声。他把大把的白色的碱粒塞进牛嘴里鼻孔里耳朵里，它大口地喘着粗气吐着白色的泡沫。他像疯了一样挥着拳头砸在牛头上，他咬住了牛耳朵，它终于刺耳的叫起来！
　　他哈哈笑着，“好啊你终于知道叫了！”他眼睛里充着血，皱纹从他宽大的额头上高高刺出来的颧骨上重重叠叠显现出来。他嘴里像念经一样完全不成调子的哼哼着，拳头拍打着节拍打在牛的脑袋上，力气却轻多了。
　　牛像适应了一样安静下来，躺在那里随便他打。它的眼睛里又出现了木然的神情。突然他的牙齿暴露在牛脖子上，它像被拧了脖子的鸡一样叫了起来。他像小孩一样高兴的呵呵笑起来，受了鼓励般的继续咬下去。暗黑的血从他嘴里流出来，牙齿像黄白的碱粒一样滚出来。
　　飞天再也不敢看下去了，她捡起那卷子纸飞奔出来。也顾不得呼啸狂卷的风和刺目的沙，她简直要嗷嗷高叫着向前跑了。
　　飞天跌倒在一棵老槐树下就起不来了，刚才的疯跑太阳的赤晒和精神上剧烈的抖动让她闭上眼睛睡着了，在睡梦中还剧烈抖了几下身子。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要落了。再看到夕阳的时候她有些伤心，刚才的场面莫名其妙的从遥远的内心深处刺伤了她，让她不寒而栗。这是怎样的一个世界，怎样的一群人？难道人活着就是为了相互折磨？
　　人用复杂的脑子想出了怎样的真理做出了怎样经天纬地的事业？飞天似乎听到家的方向有渺茫的钟声传过来。她就这么呆呆听着，什么也不能去想。那一下一下的缓慢沉重的声音让她的心渐渐平静下来。她的眼皮又低下来，入睡了。
　　
　　晚上下雨了，叮叮咚咚在飞天身边响起来，还有些打在她身上。她一点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倒宁愿看着雨水冲刷着。忽然会有一两阵微凉风吹来，刺骨的冷，把雨水都吹歪了，像被人一掌推开了似的。她又委屈起来，也不知道自己委屈什么，泪水就这么混合着雨酸酸了鼻子。
　　早上还清楚的留着昨夜雨的痕迹，但清凉新鲜带着泥土芳香的早晨的气吹来还是让她觉得心里舒了一口气。再往前走就有人家了，白色的院墙很长的拉了一溜，里面高高立起了几棵树，右边一片是淡淡的粉红色，左边是墨绿的颜色。再往后就是远山像背景布似的深绿。院墙门前的街道上还有一滩一滩的水明晃晃的映出了那红的绿的树的颜色。飞天踮着脚蹦来跳去的向前走，她想知道那黑瓦青砖白石灰墙的里面有什么样的生活，但她不敢去看了。她只想象，里面有一个和她一样的小朋友，生活在自己的圈子里，除了树底下的虫子和一小堆沙土就什么都不去想。他有时喜欢祸害祸害那些可怜的虫子，有时也为它们搭搭窝盖个公寓照顾照顾。在一个下雨天也会趴在窗台上向外看，那时他也会惊讶的发现，原来外面这么大！他会惊喜还是会害怕？
　　她放弃了那样的生活，因为她要长大了，而她认为长大就是要了解别人的生活以改变自己一贯的做法而去选择新的生活方式。这给她带来了痛苦，她得来的每一点知识都带了她痛苦。她想起了那个沉默寡言的朋友，“是不是我有一天也会变成刑天那样冷冰冰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