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刑天

　　
　　刑天就是那条小小的狗，他出生在有着广阔的土地漫长的时间却没有历史的国度。或者说，在那里人们几千年来用不同的语言表达着同一个意思，这个意思曾被总结出来，叫做“吃人”。
　　吃人的方式一直都是易子而咬其骨，自相残杀从来没有改变过。他们把这个叫做成熟和智慧。以至于刑天也缩成了一条小小的狗。但这并不是说狗有什么不好，相反，很好。但刑天从来没有因为自己是条狗而鄙视过人类，它是一条平和的狗。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所谓屠刀就是伤害内心的刀，一切扰乱平静的思想，善恶的判断是非的观念，汲汲渴求的欲望和精工巧匠的追求，这些都是违背大道的，都是对自然的伤害。
　　刑天明白这一切，但若像佛祖一样活着，过一千年又怎样？
　　
　　刑天的家在一条长长宽宽的街道的旁边，那街的中间已经凹陷进去，积了一长溜亮晶晶的水，那沟水一荡一荡的，像一条细长巨大的章鱼不停的向外伸伸爪子。有四个轱辘的车经过就会撵过那滩水，溅得一同经过的人满身黑泥点。街道总是白色的，不是积满了雪和冰就是盖了厚厚的灰，街道两旁的树也围着白色的裙子。它们已经很老了，干硬的树杈张牙舞爪的刺向街道的上空。这样夏天的时候就可以遮起阴凉。
　　树的后面就是灰色的房子，街道旁当然是二层的小楼，有德国人盖的英国人盖的法国人盖西班牙人盖的等等，反正都是进口货。现在里面住的也是有头有脸的人，总是些穿绿衣服戴绿帽子的人。
　　天也是灰蒙蒙雾蒙蒙的，和整个世界的颜色很协调，像一张经久的油画，干燥而生硬。二层小楼后面还有些别的外来产品，不知当初是做什么的。
　　像刑天住的地方就挤在路边排场的小楼后面，但那也是楼啊，也是洋人产品。挨挨挤挤凑在一起的木质小二层，一层在地下一层露出地面。细长的楼梯通下去，踩在上面当当响！无论谁走在上面大家都知道的。刑天的窗户就一半在地下，一半露出地平面，所以每次抬头都会看到各式的鞋、袜子和裤脚动来移去。
　　上面的人呵！呵！吆五喝六。很是正儿八经，很像那么一回事。虽然他们说的内容非常狗屎，但语气却硬朗的不得了。这让刑天感到自己活在一块已经干硬了的粪便下面，虽不能说热气腾腾的要比干硬的好，但总是呆不下去了。
　　刑天没有童年，没有童话，没有童车，没有古老的树，没有树底下的虫子，没有可以在下雨的时候趴上去看的窗口，这些都不算什么。不！这很重要！每个人都曾是儿童，所以每个人都应该有幸福欢乐无忧无虑的童年，童年的幻想，童年对雨滴的期待，童年天真的故事。那是人一生最宝贵的财富，那是足以让每个人都耿耿于怀的回忆。可他不止没有这个，别人对他没有作为一个人应该给与的尊重和信任。
　　其实他身边的每一个，谁又有呢？别人很快乐，只有他不行。在这样一个到处是佛祖的世界，他这样的凡人生活不下去。
　　于是，他离开。
　　离开这片土地的时候他走的很慢，很仔细，好像只是平常的在街上溜着玩。走出大马路穿过局促的小巷。这里的树还很多很高很枯，因为它们总会长出些叶子来遮阴凉所以迟迟没被砍倒。这里叫做城市，人们砍它做什么呢？
　　这是一条背街的小巷子，红砖的平房紧靠着树，看着这房子就能想象里面局促的生活，不过若是团结友爱的，那也会是温暖幸福的。可这狭窄低矮的空间里却关了一群疯子，他越想越觉得待不下去。可当他又奋力向前的时候又觉得心里好像有根线拴在自己那地下室的老屋子里似的。他在留恋什么？他也不知道。越想越没道理，他就在这样的矛盾中渐渐走远了，离开了这块地方。
　　
　　当看到不一样的世界当看到花花草草的时候，当看到一望无际的蔷薇看到自由自在小动物的时候，他高兴的跳起来，完全忘了出来时心里的忧伤。他在草丛里滚起来跳起来。他摊着肚皮躺在草叶上，让灿烂的阳光晒干了他心里所有的阴霾。这里像用毛笔画出来的一样无忧无虑，他跳着笑着向前飞奔着，感觉像从牢笼里脱出来的！
　　前面就是一个村落，都是用石头磊起来的大蘑菇样房子，只是都在蘑菇的伞盖上突出来一截烟囱。房子上覆盖了深绿的苔藓，可以看出来很古老了。蘑菇柄上开一个口子，两扇木头窗户歪在两边。有的房子建在大树下，有的在河边，有的在高高翘起的山崖上，有的就在一望无际的空地上，全凭喜欢。
　　刑天大声喊起来，这就是我要的乐园！
　　他兴冲冲敲开一扇门，一只小狐狸跳出来，她高兴的说，“过路的先生，你好！”她笑起来，“看起来你很高兴。”
　　“这里很美”，他也高兴的笑出声来，“我想在这里建一所房子住下来，可以么？”
　　她也笑起来，“应该可以吧，欢迎远来的朋友！你可以先住在我家，等房子造好了再走。”
　　
　　中午狐狸先生也回来了，他对刑天的到来也表示了欢迎。“你从哪里来？”他问。
　　刑天笑着说，东方。狐狸夫妻脸上的笑立刻冻结了，他们对视了一眼，默默的先后走出去。刑天听到他们在门外耳语了很久，然后他走了，她在门口等着。他还听到他拍拍她说，我马上回来。
　　刑天很奇怪，他不敢四处走动。似乎嗅到了火药味，至少是不怎么和谐安全的感觉。他打量着周围，房子内完全是温暖安逸的样子。炉子上炖着土豆和萝卜，床上两个圆圆的枕头紧紧靠在一起，床边还有一盏小小的灯。这里晚上的生活是多么自由惬意啊！他不禁又心驰神往起来。
　　他听到门外有杂乱复杂的脚步声，好像有很多好像走的很快，充满怒气。门被突然打开了，一个老的柱着拐棍的狐狸死死盯着他问，“你是从哪里来的？”
　　“东方啊”，刑天奇怪的看着他，不知道下面要发生什么。
　　“你来做什么？”老狐狸颤起来。
　　“我想住在这里。”刑天想笑一下，可是笑的很难看。
　　狐狸们一起向后一振身子，好像刑天的话吓到了他们。
　　老狐狸把他的拐棍在地上一砸说，“虽然你们凶暴，可是我们并不怕你们！”
　　“啊？”刑天奇怪的看着他，不知道是何意思。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他就被揪出去被举了起来。狐狸们高举起他，浩浩荡荡向一个方向走，走到悬崖边将他扔了下去。刑天听到他们欢呼了一声就昏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他回忆着不知几天前的事。模糊中他想到他们在举着他的时候大声骂着，“我们在也不能任他们欺侮了，我们绝不能忍受他们的再次侵略。”这让他想到他的故乡，那个纷乱的地方。他不禁苦笑了，那个孱弱的民族难道还进攻过别人吗？他以为他找到了梦乡中的桃源，没想到梦想这么轻易的破灭了，竟然还是因为他的故乡！他感到他的故乡像一条毒蛇紧紧缠住了他，让他喘不过气来翻不过身来。他又闭上了眼，他希望此刻有一个大石头落下来砸在他脑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