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飞花。雾非雾。

 

　　老暮他老婆走的那天他兴奋的搓起了手，终于走了，他说，哈哈哈哈，然后他就得意的笑起来。老暮他老婆是来研究生复试的，其实呆了没几天。看照片很漂亮，见了一面也觉得是那种传统本分的。我想她肯定恨我牙痒得很呢，还是不要去碰钉子吧。于是我只在嗓子里哼唧了几下也没开口。
　　老暮晚上在这里聊天，他老婆先是短信，后来直接打电话叫他回去了，其实就楼上楼下，偏不下来，因为她生气了。我们还没见过就成了敌人。敌人就敌人吧，若非怕老暮找个女人不容易早劝他分手了，不过就算再来个新的必定也是如此。
　　后来我媳妇也找了来，于是我好几天没有他的消息，这个人好像消失了一般。最后一天的早上门被敲响了，一个人两个人？他在门外问。你进来你进来！我高兴的从床上蹦起来，她今天就走了，她终于走了！我也终于体会到老暮当初的快感了，就像在烈日下暴晒了数日的鱼终于可以回到哗啦啦响的小河，遍体通畅啊！她在床上撅着小嘴，好失望的样子，然后一翻身爬到墙角塞进被子里抹眼泪去了。
　　虽然她在我们不知道该聊些什么，虽然他一会儿就走了，但我还是很高兴。我看到曙光了，又能听他讲那些遥远而伟大的诗人，又能写文章比试一番了，看谁更疯。哈哈，我们一起的时候我感到自己飞身上马握着长刀奔驰疆场，他是标准的学院派，而我喜欢把他们教授的头砍下来挂在我的马鞍上。我们在鲜血飞溅中相视而笑，那种会心是任何东西比不了的。我们觉得我们和别人不一样，我们感觉我们很丰厚。这种对于自我的满足，对道理明晰的敞亮，让妻子家人在我们心里淡化了。
　　我喜欢和志同道合的朋友一起喝醉，什么都不必说，只要傻呵呵那么相视一笑，就什么都明白了。我们都觉得自己很坏，十恶不赦，应该被发配边疆，我们又觉得我们比其他人都要好都要真实，我们很苛刻，对于别人对于自己。
　　老暮自诩走纯文学道路，而说我走上了文艺的道路。所谓文艺就是像流行歌手骗观众那样骗读者，我说我没有，我只是想多挂几颗头而已。
　　我是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我喜欢那种痛快劲，我披头散发满身杀气，像个小姑娘那样蹲在地上嘤嘤的哭。呵！呵！呵！我来了！
　　
　　我还喜欢二十三，我和我老婆都很喜欢他，他是个一米八四的很绵软执着的人，耐得住贫穷，耐得住寂寞。九十年代最后那几年，我们搞文学论坛，很红火，一个个人网站能达到同时在线五千多，那时网络远不如现在普及。后来这群人成名成家，做了编辑，再没了时间和心情来玩，网站就渐渐寥落了，经常整星期的没有几个人来。只有二十三每天去看，回复别人的帖子。我和老婆商量着不再往里投钱，关了吧，后来还是没舍得，为了二十三最后这两年在没有一个顾客的情况下每天来照料我们也要开下去。
　　我不忍心再去看那个网站，不忍心看二十三一条条精心的回复，在我的精神里，那儿是我的坟墓，一场光辉灿烂的终结和溃败。我像奴隶般精心服侍着每个来的人，将写得好的人拔出来，像老管理员钟一，像二十三、禾清、叶铭，我曾气宇轩昂的说，屋脊网声不是作文培训班，写得不好就挂不出来，还把一个小姑娘说哭了。结果我们都老了，死了，新生的一代却没人知道这个地方，于是变成了废弃的荒原。等着五天以后——2006年5月20日——被关掉。
　　后来有个朋友说要开公司买服务器做门户网站，让我来管理，我很兴奋，我想我们有救了，我立刻给二十三打电话说，你来帮我做原创文学那一块好么？
　　他也很高兴，高兴得都有些结巴了，说为什么，为什么你选我呢？我笑了，我想这个你还不明白么？你是最负责的一个好诗人了。可是我偏夸不出口来，我说没为什么，你就干吧。
　　结果是工人还没找全，资本先跑了，不了了之。
　　后来我说我们一起去北京吧，他说我还没想好，再给我两个月时间吧，我对我老婆说，我要赶快安顿好，给二十三找一份工作，然后再把他叫来，因为他是个很傻很傻的人啊！我们都笑了，在我们笑着的眼睛里亮着晶莹的对于没见过面的知己朋友的思念。
　　
　　来北京之前我去了趟西安，见了老朋友钟一，原本网声是他的，后来转到我手里管理，结果弄成这个样子，我觉得很对不起他。钟一个子不高，低着头抬着眼皮看人，他眼睛很大，一眨一眨的，说话很慢很深情。他租住的小屋堆满了印刷质量奇烂的书，到处是烟灰。没有聊多少，我对他笑了笑就走了。
　　他的样子我会永远记得。原来的文学论坛就是我们这帮人支撑起来的。在轰然倒塌的灰烬下埋着我们这几块不再年轻的腐朽的骨头。或许是他变了，或许是一直这样，他开始絮絮叨叨，很像上了年纪的人，他在自己的位子上很安分，已经成了顺民，不停的吸着烟，喝点酒，赶快付了帐。我们住的旅店里有电视，他坐在床头，一直看到电视剧演完，道着扰走了。
　　我一直觉得他满有才华，可是在一个很知名的杂志社做了编辑之后，这个人就凭空消失了。这份工作给了他温饱的生活，这份工作夺去了我们的一个战友和病友。毕竟有人要渐渐好起来，走开我们。我小的时候开膛破肚动过一次手术，住了很久的院，可是我皮肤修复能力非常好，没留下一丝痕迹。出院那天我很不情愿。和我住一起的病友说，你好了，可以走了。我恋恋不舍的看着他们，被爸爸牵着拉走了。现在钟一就是我们中那个被牵走的幸运儿，而我们是可以继续沉溺在自己世界里的幸福者。
　　可他是我们那段美好时光的伙伴，我们一起奋斗，只为了一个爱好，大家拼命付出，夜以继日的工作，为了等待那句相互间的关照。无论我们之中谁变成了怎样，谁走到了哪里，依然是永远难以忘怀的朋友。
　　朋友就是这样，既然你已是我的朋友，哪怕你十恶不赦，我依然爱着你为了你。我是多么没有正义感啊，上天原谅，我就这么点小小的私心，没有他们，我不能活，因为我们，早已是一群出轨的孩子，你已经放弃了我们，不是么？
　　如果他们愿意，我多么期待拉着他们的手，和他们一起卧在火车轨下，对他们说，我爱你们，我希望，你们永远不要离开我，让我们一起去吧。或许有一个国度，还有那样的美好时光，去追那已逝去的伙伴，问问她，你知道我们依然惦念你么？你知道我们共同爱着你么，像我们共同爱着禾清一样。这样的爱像银河里一群闪耀的星星共同望着地面那条缓缓的小河。
　　
　　我带着遗憾失望和毕竟能看到他的满足感走了，踏上另一片陌生的土地，去寻找什么？生活还是孤独？在我划过的痕迹上有太多讲不清说不明，而我就为了这些不清不楚的东西而痴迷，就像我依恋老暮、二十三一样，就像我会喜欢李峰、北辰一样。
　　如果这辈子只能爱一个异性，男人却会爱上很多同性，或许只为了一个表情和一种说话的态度，让你觉得，那么熟悉；让你觉得，这就是自己。渐渐你会模糊，不知道是在爱他还是爱自己。他身上有你的影子，但慢慢的，你身上也孕育出了他的影子。爱情是一个相互同化的过程，像兄妹像兄弟，你就是他，他就是你。或许，他比你还你，你要在他身上寻找自己，从他身上询问自己该怎么做，自己惯常是怎么做的。在你心里，他是你的一个备份，因为他是你的兄弟。
　　李峰给我打电话说是因为他很久没听到女人的声音了，我咯咯笑着，不知该怎么答复，也不知自己心里在想什么，我就是想笑，很想笑。每次遇到他我都会不自觉柔情起来，就像从前遇到尧雨。我老婆说你对别人那么好，对我还不如对外人，我说好啊你去做外人，那样我就对你好了。其实我心里，他们才是真正属于我心的人，我理想的纯净的爱，没有欲望和杂质，似乎只有志同道合的朋友才能给。
　　天会那样蓝，和他们在一起我能看到蓝色的天，很爽的颜色。
　　李峰是我的出版人，千方百计的替我去和出版社要权益，别人要我稿子看他从来只是给半部，我说不必这样的小心翼翼，到处都有这篇的连载。他说你一年能写几本这样的？我说五年能写一本就不错了，这是心血。他说那就是了，所以要争取。我笑着幻想他的样子，是很温柔的还是很有男人味的。
　　
　　北辰是个很骄傲很自尊很自卑的人。特别骄傲不肯于尊降贵的人骨子里都是特别自卑的，因为我也是这样。刚来北京那会儿上不了网，我就把我手机号留在了博客上，半夜收到一条短信，就是他的，问我是不是电话都爆了，他不想自己的短信被湮没在短信海里，所以犹豫了很久才发。其实我的博客来访者中，除了几位德高望重的老师，给我发短信的只有他。
　　他经常埋怨我看不起他，冷落了他，聊起来却是一幅教训的口气，骄傲的很，我不知道这骄傲的后面支撑他的是多少赌气和伤心。但骄傲着骄傲着就会失落起来悲伤起来，我知道他并不是一个骄傲的人，只是太害怕失望，害怕被伤害，给自己一个理由，把别人挡在屏障外面，然而他又渴望着，渴望着接近他喜欢的人，两个人进进退退相互折磨。所以无论他说什么，我都微笑着听高兴的看，我明白，我明白，我什么都明白。因为我又找到一个病友。
　　
　　希望有一个高高的天台，希望每天都是黑夜，让我们站在上面，听风的声音，看满天星光，等待着长出吸血鬼的獠牙来，相互亲吻，含着彼此的鲜血，一起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