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奈何花•孝容皇后正传【八/下】
(2010-02-04 13:26: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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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
武帝固然杀兄夺位,但大端正统原本就该是他的,早年间也是被协王所篡,帝位才会在牧云氏各支之间颠簸流离。他从幽帝手中夺回属于自己的东西,原也无可厚非,自古以来皇权之争本就谈不上是非对错,但在幽帝一系臣党的眼中,他自然是弑兄贼子无疑了。
武帝即位后,朝中的党争非常厉害,幽帝一派的人,甚至前者元、悼、恭诸帝遗留的拥戴者们无不虎视眈眈,寻找着推翻他的机会。那几年,以幽党为主的各派势力明里暗里从未消停过,大端朝廷就像一个潜伏着许多股水流的混乱之极的大漩涡,武帝所坐上的这个皇位在漩涡之顶,实在也是岌岌可危。
为了平息隐患,武帝创立了一个秘密机构,专门用于监察各宗室及臣子的动向,组织成员不在任何一份官员名单上,他们都是些没有身份的人,散布在任何想象不到的角落,如同武帝的许多看不见的眼睛。
据说这个组织的能力范围无所不至。幽帝一派的太府寺卿原少华曾与同党暗中策划在税务上做手脚,事情进行得极为秘密,高官们为此甚至发明了一种像江湖黑话一样的隐语,通信面谈均用这种语言,旁人即使听见了也完全摸不着头脑,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谁知原少华五十岁生日后第二天,武帝召见他,言笑晏晏间问起寿宴上的焖烩红嘴雀蛋羹可还适口。那是武帝赏赐的珍肴,原少华听了立即伏地谢恩,称佳肴极美,深感圣眷云云。武帝笑了笑,说道:“银筷沉重不称手,速换轻木筷来。”
这是当时原少华夹不起来小巧溜滑的雀卵时吩咐下人的话,其真意却是在寿宴上公然通知同党,今年赋税收缴得比计划中多了,为了不让国库充实,必须尽快在木料税帐上做假。原少华听到皇帝口中吐出此语,登时瘫软在地。武帝随即取出厚厚一沓同党名单、隐语注释、以及已经计算好的真实木料税帐明细,笑道:“你年纪大了,不管银筷木筷,只怕都吃不动这口饭了。既然如此,以后你也不用再吃饭了。”当场将原少华打入天牢,会审后不日问斩,其同党也一一落网治罪。这一起大案涉及官员十三名,改换了最高税务部大部分血液,从揭露到办理完毕却只用了七天,史称“七日税案”。其时朝中人人自悚,但觉陛下手段雷霆、目如神电,都生畏惧之心,却没有人知道在此之前武帝用了多长时间准备,以及究竟是谁窥测到了这一切。那些无形的眼睛和耳朵,是永远不会出现在世人面前的。
这些看不见的人,共同的名字就叫“叶知秋”。
顾名思义,这个秘密机构存在的意义就是提前发现危机,犹如一叶落而知秋,他们是这个国家中比任何人都更早嗅到敌人气息的猎犬。
也是最忠诚的猎犬。“叶知秋”不隶属于任何衙署,直接受命于武帝。那位未生丧父、从堂兄手中以武力夺回王位的皇帝在这世上最信任的人只有自己,他的周围全是陷阱,他的身边满是杀机,他不能走错哪怕一步,严酷的生活早已让他明白:他不会有回头重来的机会。
他必须把这支王牌力量牢牢地控制在自己手中。武帝执国三十三载,这些岁月里,世上活着的人中间除了他自己,知道“叶知秋”存在的人只有两个:孜王牧云承勋和骠骑将军穆如煊。
孜王作为他唯一的亲兄弟自然是可以交托心腹的人,而他的元配皇后穆如烨与他一同在乡间长大,这些年陪伴着他出生入死,经历了多少患难。他们之间的感情远非寻常帝后的政治婚姻可比,那是真正与他生死与共的女人,也是一代英主毕生唯一爱过的女人。当他重归皇座后,再不愿让妻子受到半点心机阴谋的惊扰,他发誓要给她平静无忧的后半生,而穆如煊是她的亲弟弟,作为姐姐的替代,有资格和他一起掌控帝国的耳目。
“所以,四十八年以来,‘叶知秋’的秘密和这枚能够号令这些人的金叶只在三个人手中传承下去:每一代皇帝,每一代孜王,和我们穆如家二支这一条血脉。我的父亲穆如煊把这片叶子交给我,而我现在交给你。”穆如筹凝视着女儿手中的金叶,摇了摇头,“可是它却已没有用了。你今天立志从政,我很高兴。好好地把它收藏起来,作为一个纪念那段平定风云的岁月的象征,和提醒你自己努力保护大端安宁的信物吧。”
穆如净绮收拢五指,轻轻攥住那枚金叶,说道:“父亲还是没有回答我,为什么这么重要的组织会衰微至此呢?”
“‘叶知秋’原本就是为了针对党争而建立的,武帝英明,虽然初时朝中混乱不堪,但经过一段时间的整治,各系异党便一一被清除,正元后期,局势已大为稳定,官员戮力同心,鲜有阴谋废帝者。‘叶知秋’那时就已经派不上多大用场了。待到先帝即位……你也知道,先帝以仁治天下,向来厌恶此类暗中监视的行为……”
穆如筹踌躇了一下,他的父亲穆如煊亲眼看着大端是如何从犬牙交错的险恶情势中挣扎过来,作为国家耳目机构的继承人,他深信永远都不可以高枕无忧,帝国的保护者是连睡觉也要睁着一只眼睛的,牧云简的“宽仁”在他看来只是庸懦和糊涂,但作为臣子他又必须维护先帝的名誉,尤其是在今天刚刚表示将要出仕、很可能成为未来重臣的女儿面前。于是他斟酌着字句道:“这也是常理。你想,武帝在日党争之患便已被消弭干净了,先帝一朝,从未出现过任何逆案,可见‘叶知秋’确已失去存在的意义。那些人都是计谋极深者,又擅于伪饰,犹如双刃之剑,用得对了固能事半功倍,一旦失去控制,不免成为灾难。先帝只是念着父皇心血才保留了它的形制,却没有给过他们任务,也限制了经费补给,不再令其坐大,这也可说是谨慎明智的举措了。”
“这么说来,这个机构的人还是在的,只是闲了许多年,或许他们已经变成一群无能之辈了。又或许他们已然涣散,不再听从指令。”穆如净绮说,“掌控它的人有三个,但我想牧云磐大概压根不知道这个组织吧?”
穆如筹苦笑道:“我从来没问过陛下关于此事,先帝早已放弃这组织,未必想得起来告诉陛下,即便告诉了,陛下也没有心思过问吧……”想起那位前女婿种种不靠谱的行径,叹了口气,“不过涣散是不至于的,我刚才说了,叶知秋的形制一直保留着,老一辈成员死后会有新人补充进来,那是由机构的执行首领择定的,也会向我和孜王府报告名单及机构的现状。我相信这些人依然服从指挥,只不过多年来我们没有下达过什么命令而已。事实上我们一直养着他们,我手里也有他们的名册,但如今的叶知秋是否还像当年是个精英云集的组织,还是已变成了一群酒囊饭袋,我也不清楚了。说到底,我们已经用不着这些人了,又何必细究呢?”
穆如净绮慢慢地说:“女儿以为世上没有无用的人,也没有永远高枕无忧的时代。作为大端的保护者,我们是连睡觉也要睁着一只眼睛的。居安思危,方不致措手不及。父亲说那是一柄双刃剑,然而我们将它握在手中,即使不用也好过有一天它落入敌人之手,砍到我们的身上。”
穆如筹甚为惊讶。女儿所言句句打中了他的心坎,将军以一种全新的目光打量着女儿,仿佛是忽然之间,发现记忆中的小小娇女早已蜕变成一个深谋远虑的成熟女性,一位入可齐家、出可治国的理政良才,或许在不久的将来,她就是他一殿为臣的同僚。
他微嗽一声,十八年来第一次以成人之间的态度肃然面对着女儿,说道:“你需要知道些什么?”
“叶知秋现今的名册,每个人的资料,以及各自的背景和特长。”穆如净绮轻弹了一下那片叶子,“这个组织放任自流得太久了,我首先要确认他们仍然没有失控。”
“如果你发现他们确有不妥呢?你会怎么办?”
“该怎么办就怎么办。”穆如净绮直视着父亲,眼中波澜不动,“当然,这是在得到您和孜王授权的前提下。”
将军点点头:“我能告诉你这些,便是意味着这一代,我把这个权力传到了你手中。从今天开始,你就是叶知秋在穆如家这一支的新主人。你和孜王是平等的。你需要了解,这个机构一向分为两部,承平部是接收指令、下达任务的总管理者,未央部则负责收集情报来源。未央之主受承平之主所辖,相当于正副首领。承平部得到的消息和人员更换会一式两份上报给孜王与我……在皇帝已经彻底不参与此事之后。等下我会把名册整理出来,明天交给你。”
穆如净绮收起金叶,行礼道:“父亲今天劳累了,请好好休息。女儿告退。”
“等等。”
走到门边,忽然听到父亲的低唤。穆如净绮停步转身,看到将军独立在四壁书架中间,灯火照着他花白的头发。他脸上既是欣慰又是萧索,轻轻地说:“你伯父很快就要远征殇州,这一去不知何时能还。有时间的话,去和他聊聊吧。伯父从小就很疼你。”
“知道了。”
“豹子,你姐姐死了。那么年轻。虽然她嫁了人,在我心中她和你都还只是孩子,是我手心里捧着的冰雪般的宝贝。她不该这么早就离开我们。”将军淡然道。穆如净绮浑身一震,收拢了双肩,微微地瑟缩一下,像是不胜寒凉。但她立刻挺直了脊背,用一双冷静得仿佛没有感情的黑眼睛望着将军,听他低声自语。
“你姐姐死了,埋在泥土里。我哭了一盏茶的时间,那以后我再也没有为她哭过。你母亲说我铁石心肠,可她不知道对于我这样的人,哭泣的权利只有这一盏茶的时间。我们无法拥有久久沉浸于悲伤的奢侈,亲人死后,我们必须用最快的速度镇定下来,抛去一切个人情绪,重新投入战斗。就好像我们真的是没有心肝的人。你的伯父在战场上,也是这样的。只有黄土下的亲人知道,我们从来不曾忘却过她。每一道血痕,每一滴眼泪,都在我们的心里,总有一天,一切都会得到报偿。”
穆如筹安静地说,“今天你让我明白,你和我是一样的人。我不知道你知道些什么,你想要做什么,可是我已经看到你长大了,你令我敬畏。豹子,我为你骄傲,我也为你难过,你长得这么像你姐姐,有时候我宁愿你和她一样,做一个无忧无虑的小女孩,哪怕到死的一刻也是开心的。你想要保护所有人,就像我们穆如氏历代祖宗所做的那样,你会是一个了不起的人,可我真不想看到……那会让你失去一切幸福。我仅剩的一个女儿……豹子,现在还来得及,你可以嫁给你喜欢的人,和他一起远走天涯,再也不过问这些事,就让父亲来替你担当。我是你的父亲啊,还有什么比儿女的快乐更重要呢?”
“父亲的疼爱我都知道。但我现在没有情爱的考虑。”穆如净绮屏住呼吸,掩上了门,“以后也不会有。”
猫一般轻巧无声的脚步,像是踩在寂静的绒毯,或旋舞于森立刀尖,没有人知道她是否也会疼痛。只是那潜行如意的旋律,渐渐去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