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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
也许这就是传说中的缘分。死里逃生的蛋蛋真人就此在石皮庙住了下来,这一住就是一百八十年。
这么多年以来,我、令狐奔、蛋蛋真人和棺材盖,我们四个一起生活在这被人类遗忘的角落里,几度风雨几度春秋,风霜雪雨搏激流。
现在棺材盖还没回来。令狐奔掐了我一阵,在蛋蛋真人的劝解(其实是煽风点火)下,好一通闹,只惊得庙顶乌鸦冲天而飞,呀呀哀鸣。终于大家都累了,暂时消停下来。
“棺材盖哪儿去了?”令狐奔刚注意到家里少了一个人,在我们都摇头表示不知之后,他将手从我脖子上移开,神情一肃。
“不等它了,事情紧急,我宣布现在开会!事关我们破庙帮的生死存亡,请各位务必打起精神来!”
“好象我才是帮主嘛……”我捂着脖子咕噜。
令狐奔完全无视我的权威,玉手一挥,油灯的火焰顿时熄灭,亮起了一朵蓝绿色的磷火。火虽小,光却强,映得破庙的窗户皆作冷绿之色,在一片黑漆漆的荒野中分外醒目。
这是本帮紧急召集帮众的信号,无论棺材盖此刻在哪儿丢人,只要见到信号必会第一时间往回赶。
我勉为其难地找回一些尊严:“好,我批准开会。”
我和令狐奔面对面地伏在供桌上,蛋蛋真人也摇晃着它的小头凑到中间。磷光照耀下,三个家伙脸色可怖。
“话说今晚我和县城王财主家的十三少有约,你们想必也知道,王家是开米铺的。这几天王老爷子去外地收帐,我和十三少正好双宿双飞,他还给人家准备了好多炒米、米糕和米饼吃呢,嗯~十三少真会疼人……”令狐奔抚摸着红扑扑的脸蛋,娇羞的模样堪称绝色,然则一想到他其实是无数小狐狸的祖爷爷,我和蛋蛋真人都不禁作呕。只听他腻声说下去道,“谁知天不从人愿,一桶炒米我刚吃了一半,他们家的帐房忽来敲门,说店里有人来买货!”
他娇滴滴的声音突然变得十分凄厉,吓得蛋蛋真人跳了跳。
“买就买呗。不就是没吃完那半桶嘛,也用不着气成这样吧?”我不屑地说。
“呸,你当我就这点出息吗?你知道买的什么货?糯米!一百斤糯米!”
“糯糯……糯……”我的舌头顿时打结。
“是啊,整整一百斤糯米,还要五十斤黑豆。”令狐奔特别强调这两个数目,“就是因为买得太多了,而黑豆这种杂粮销路本来就很小,店里存货一共只有三十斤,主顾又非买不可。老东家不在,帐房才来请示十三少的。你想想,什么人会一口气买上那么多的糯米和黑豆,这些东西买来做什么用?”
我的脸色已经变了好几次,想要说话,无奈牙齿不争气地格格打战。蛋蛋真人却兴奋得不行,在旁抢着道:“我知道我知道!嘿,这个问题请教本真人算是问对人了,龙虎山《道术大成录》有记载:糯米和黑豆都是用来对付僵尸的法宝!把这两样东西撒在门口,则僵尸不敢进门,要是中在僵尸身上,那就如同洋人的子弹,一颗一个洞!如果再加上铁屑和墨斗的威力,再来一把桃木剑,定教那家伙立时三刻化为脓血!魂飞魄散,永不超……”
“闭嘴!”我捏起它猛弹小头,蛋蛋真人急忙像乌龟一样缩回壳里。
“皮蛋这次说对了,那几个人的确还打上了铁屑墨斗的主意。因为我听见他们向十三少打听,本县的铁匠作坊和木匠铺在哪条街上。他们想干什么,这不是摆明了么?”令狐奔冷笑道,“当时我一听帐房汇报就觉得事情不对,幸亏我聪明伶俐,趁十三少不察,使了个隐形法,藏在他的袖子里跟着一起下楼。只见那是三个北方口音的人,一个男子带着俩小孩,风尘仆仆,神色可疑。虽然穿着便装,据我观察,八成是道士和道童改扮的。”
“啊,他们在哪里?本真人已经很多年没见过道友了,山居寂寞啊,快替我引见引见……不,我等不及了,你现在就去,把他们领到这儿来……”
蛋蛋真人激动地钻出蛋壳,一看我和令狐奔都脸色铁青,我弯曲的中指且悬在它头顶,嗷了一声又缩回去了。
我顺手把它揣进怀里,双手环抱肩膀,颤抖不已:“说不定这些道士只是恰好路过此地,买了糯米黑豆铁屑墨斗之后,又要赶路……”
“拜托你用用脑子吧,你们家道士没事扛着二百来斤东西赶路?”
“那……那也许这附近有别的厉害僵尸,他们其实是想对付它,与我们无关?”我仍然心存一丝侥幸。
令狐奔啥也不说,只是怜悯地注视着我,一面摸出红木烟杆,翘起兰花指,姿态妖娆地吸了一口,樱唇中缓缓吐出烟雾。这些烟雾在空中游走,自行组成四个大字:“你是白痴”。
“好啦!别逮着个机会就嘲笑我!”我伸手驱散了烟气,怒道,“我相信他们是想对我下手了,但是为什么?我又没招没惹他们,对付我有啥好处?”
令狐奔蛾眉微皱:“这我就不清楚了。不过像你这种五百年的老僵尸,人世间也是不多见的,没准收了你可以大增功德分,有利于他们早日得道成仙。或者把你抓去作药材,炼丹服用……呃,真要这样他们就是自找倒霉了,吃了你,正常人也变白痴。”
我怒目而视。我就知道每次开会开到后来,主题都会变成关于我的智商的恶意讨论,哼!
正在此时,庙门砰一声被撞开,一件巨物声势惊人地从门外的风雨中滚了进来,然后轰然倒地。我和令狐奔马上作鸟兽散,不然一定会被拍成扁片儿。
这个大家伙横在地上,呼哧呼哧地喘着,口径与令狐奔进门时如出一辙:“吓洗我啦!差点劈洗我!主人抱抱!”
我的棺材盖终于死回来了。
二 我是谁
我那亲爱的相濡以沫的棺材盖,它是我最忠心的追随者、最老的伙伴和最可靠的财产。当我还不认识狐狸与皮蛋,当我还只是一具刚刚断气的普通尸体、孤零零地躺在泥土中时,是它陪着我下葬,伴我度过了五百年的死后岁月。
作为财产,它原本是不动产,最近却变成了动产——也就在五十年前吧,棺材盖貌似出现了成精的迹象。有一天它毫无预兆地忽然发出啾啾声,令狐奔以为屋里进来了鸟,哈喇子流了一地。我也站在棺材上帮着找,正在奇怪为何只闻其声不见其鸟,棺材盖呼一下立了起来,我结结实实地摔了个嘴啃地……
从此它便不肯老实呆着,不是在我睡觉时兴高采烈地高声歌唱,就是好奇地跟在我屁股后头到处转。它似乎在有意识地模仿我,我跳它也跳,我叫它也叫,我弯腰它也弯腰……我的后脑勺因此遭到突如其来的重击不下百回,亏得我不是活人,否则也早给它活活打死了。
我为此苦恼不堪,蛋蛋真人却对这“奇迹”大感兴趣,声称“木石无情之物成精,乃天地灵气之大成”,对棺材盖百般夸赞,还说它前途不可限量,日后的成就一定在我和狐狸之上。要知道这枚皮蛋一向以道门正宗传人自居,对我辈僵尸精怪很不屑的,惟独对棺材盖青眼有加,这令我十分不解。终于有一天,令狐奔一语道破天机:“我知道它为什么老夸棺材盖,因为它们俩一样,都是没生命的东西突然成精,所以夸棺材盖就等于自夸自赞!这死不要脸的蛋只是不好意思直接说自己‘前途不可限量’罢了,让我们一起鄙视它吧!”
这话太一针见血了,饶是皮蛋天生一张黑脸,也臊得通红。但臊归臊,它依然宣布了它的大计:它要收棺材盖为徒,教它修习道术!
我和令狐奔齐声反对,这么个大家伙会叫会跳已经够烦人的了,万一真学会了它那些鬼咒和话痨的秉性,动不动念上一段,我们可受不了。然而蛋蛋真人决心已定,作为龙虎山宗门的嫡传弟子(没有人承认)和“伟蛋派”的开山祖师(它自己说此派名含义就是“伟大的蛋”),像它这样继往开来、承前启后、在中国道术发展史上光耀千古的一代宗师(我俩已经吐得抬不起头来),怎能没有弟子继承衣钵呢?它一定要精心培养棺材盖,将自己一身本事倾囊相授。我和狐狸一旦阻挠,它就念镇邪咒,要不就声泪俱下,对我们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说实话我俩认为它的唠叨比咒语还可怕,无奈之下,只得让步。
于是蛋蛋真人大获全胜,跳上棺材盖,伸出它那黄豆大的小手慈祥地抚摩着这个庞然大物:“乖徒儿,为师终于以德服了死人和妖,从今日起你就投入我伟蛋派,跟着为师好好努力吧!走,我们现在就去采天地之精华。”
棺材盖说:“呀呀。”然后咯咯地笑了起来,忽然止住笑声,呆呆地躺在那儿,还抖了一下。蛋蛋真人飞身闪开,指着它惊道:“它……它尿了!”
果然一大滩水渍从棺材盖的下半截蔓延开来,几乎流满整个地面……棺材盖带着一身尿味向我滚来,边滚边哇哇大哭,声震屋瓦。我嚎叫着到处躲避,它却紧追不舍,仗着其七尺长、二尺半宽的形体和香柏木的沉重质地,每一次滚动都砸地有声,十分壮观。
我走投无路,只好躲到令狐奔背后,谁知他一转身,伸手就把我推了出去。啊!这不讲义气的死狐狸!
我来不及骂他,眼前一黑,已经被棺材盖重重地拍在底下。但觉尿味袭人,它还在我身上跳啊跳,肠子都快给它压出来了……
“它要杀我,救命啊!”我捶地大哭。
令狐奔注视着这惨无人道的一幕,摸了摸下巴,悠然道:“它不会杀你的,我猜它只是想让你帮它换尿布而已。”
“一个棺材盖还……还换什么尿布,咳咳!而且为啥不找你们偏找我!”我都快吐血了,假如我还有血可吐的话。
令狐奔脸色尴尬:“这个……大约它是把你当成了它的……”
他还没说完,棺材盖在我身上跳着跳着,忽然不哭了,然后含糊不清地发出一个惊天地泣鬼神的发音,听起来貌似是这样的。
它说:“呀呀……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