拆迁刚刚风起的时候，我就在考虑藏书的处理问题。亲戚解巨胜力邀来高官居住，我就提前把书运到高官，他把书放到自己厂里闲置的两间传达室里。他很细心，为了防止书籍受潮，把装有书的箱子都垫高起来。但有一点忽略了：传达室的门锁坏了，无法锁门，等于没锁。

    书运走半个多月，我才离开泊头。到了高官，巨胜带我去看，对藏书的地点与方式我都很满意，只是离开的时候才发现门锁是坏的。我当时吃了一惊：如果有人偷书怎么办？我的大姐夫一同去的，不以为然地笑着说：“你放心吧，保险没人偷。”巨胜也说没问题：“你看传达室门口就是监控器，谁也不敢来。”

    当时我没好说什么，但心里一直在忐忑。他们不知道这些书对我意味着什么，而且，就像大姐夫说的：“人家谁也不把书当回事，你白给人家，人家也不见得要。”

    说实话，听大姐夫这样说，我心里有点不舒服。倒不是他的话不好听，因为他说的也是实话。现在别说是在农村，就是在城里，又有多少人在读书呢？刺激到我的，是被我视为宝贝的书籍却被别人视为废物，“白给人家，人家也不要！”

    中国可是个崇尚“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国度，现在，最被看重的书却被弃之如敝履！我感到一种心冷与悲哀。

    我还有点不甘心，就说：确实，现在大多数人对书都不太看重，但是，现在农民的文化水平也都提高了，其中肯定也有爱书的人。要知道，我这些书里面，有不少是解放之前的珍本、善本，其中包括一套解放前出版的《毛泽东选集》。 在拍卖会上，一套这样版本的《毛泽东选集》可以拍到二三万元钱呢。再说，还有祖传下来的一些线装书。如果这些书丢了，我怎么对得起列祖列宗！

    听了我的话，巨胜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没想到这些书里面还有这么多的讲究与说道。他随即拿出手机打电话。因为传达室的门不同于一般的木质门，安上个扣吊，挂个门锁就完事；它是铝合金做的，没有专门的工具，根本就换不了。他打电话的，是专门生产铝合金门窗的厂商。但是，厂商说眼下没有这种门锁，需要特意去进货。巨胜说：“那你尽快！”话说到这种份上，我的心也放了下来。

    我来高官正是最忙的季节：解巨胜几千亩地的枣与玉米同时到了收获季节，赶在一起了。既要雇人打枣拾枣，分拣入库，又要联系大型收割机收割玉米，一家人忙得连饭都顾不得吃，有时候解巨胜一天居然只吃一顿饭。这种情况下，我怎么好意思为一点小事去打扰他们呢？

    时间一天天过去，厂商却迟迟不见动静。我催了巨胜几次，他转而催厂商，然而厂商却一直借口拖延着。其实我也看出来了，厂商是觉得他们都是大单业务，为了换一把锁专门进货，值不得。我不好意思老是搅扰巨胜，就把任务转嫁给大姐夫。大姐夫家里不种地，此时倒是不忙，很爽快地答应了。他也联系了厂商，厂商仍然答应得很好，也仍然不见动静；亲自到厂里催，依旧是敷衍。

    可是我心里急啊！《沧州日报》曾经专门发表过一篇文章，说我“爱书如命”。现在，“命”受到了威胁，我怎么会不急？说实话，我连睡觉都睡不踏实。可是，光我着急有什么用？在这里，我人生地不熟，有劲使不上。于是，我对老伴说：实在不行，我就把书拉回泊头。当初，方正答应过我，专门腾出一间仓库为我藏书。老伴觉得这样不好，仿佛是对巨胜不满意似的。

    时间一天天过去，我的心里一天比一天焦急。一天，姐妹们在我处聚会，姐夫妹夫都来了。吃饭的时候我又提起此事，大姐给大姐夫分派任务，叫他吃完饭立即去找厂商，加急催促！

    吃完饭，我与姐妹们聊天，大姐夫不见了， 过了好长时间，仍然不见回来，而且妹夫及外甥女都不见了，就连老伴也不见了踪影。我这才感到有点蹊跷，问姐妹，姐妹们也都不知道他们去干什么了。过了好半天，他们终于回来了，我问他们干什么去了，老伴没好气地说：“你说干什么去了？给你搬书去了！”

    原来，大姐夫吃过饭就去找厂商，厂商仍是敷衍。大姐夫知道他根本没有诚意，就让老伴带他去看放书的地方。看了看，门锁果然坏了。传达室是里外间，里面的门却是木头的。这就好说了，大姐夫立即买来门吊与新锁。他把妹夫等人都叫去，立即动手，把书都转移到了里间。把门一锁，万事大吉了。

    我的心里一块大石头咕咚一下，放下了。焦虑了这么长时间，“命”终于有了保障。我对大姐夫说：“亏了你，多谢了。”

    谁知他不领情，说了一句：“嗨，就是看你着急。也就是你拿着那些书当回事，其实，你就是把它扔到大街上，也不见得有人拾。”

    一句话噎得我无话可说。大姐夫的话虽不中听，说的却是实情。正因为是实情，我的心里才更难受。眼下，书（甚至是文化）在国人心目中的地位一落千丈，取而代之的是手机，是游戏，是金钱。从前说教室里容不下一张书桌，现在，是人心里容不下一本书了。是我多虑了：是啊，白给都没人要，再上那把锁，又有什么意义呢？

    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行走在一片荒漠里，没有水，没有绿色，没有任何有生命迹象的东西。我感到郁闷，感到压抑，胸口间仿佛被压了一块大石头。终于，我被憋醒了，头上汗津津的。

    是啊，我确实有一种置身荒漠的感觉，文化的荒漠。 想起大姐夫那句话，我就心痛：书啊书，你怎么就沦落到扔在大街上也没人拾的地步？从前，曾经听过“盗书贼”的故事。盗书不为偷，起码是个“文明贼”。现在，书被人扔到大街上，贼都不喜欢，这不是文明的悲哀吗？如此看来，有人盗书，对我个人是一种损失；而对社会来说，反而是文明的“幸运”呢。

    想到这里，我反而希望有人来偷书，多有一些盗书贼了。

                                                 2022,1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