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节又到了,这是想娘的日子。
娘这一辈子不容易。
娘从小就不容易。1946年,正赶上“平分”(土地改革),仅仅因为家有四十亩地的外祖父,被“评”为地主。寒冬腊月,外祖父母与未满周岁的二姨被关在村学校里,十二岁的娘与七岁的三舅被扫地出门,寄住在村外一间看场小屋里。说是“屋”,没有窗户,没有门扇,连个草帘子都没有。白天,姐弟两个出去讨饭;晚上,蜷缩在小屋里过夜。恰好有一堆麦秸,娘给三舅围上,自己则被冻得浑身颤抖,根本无法入睡。大年三十,有好心人给了半碗面,母亲从别人收获过的菜地里捡了些被丢弃的白菜帮子,包成饺子,先给被关押的外祖父他们送去,剩下的给三舅吃了,娘却连尝都没尝到。前年我去新疆看望三舅,提起当年的情景,老人还泪雨滂沱。
出嫁之后,娘仍然不容易。娘嫁给父亲那年,只有十六岁。破落地主家的“千金小姐”,嫁给了家道衰落的读书人家的公子,境遇可想而知。李氏家族世世代代是读书人,唯独到了祖父这一辈,“耕读人家”只剩下了一个“耕”。虽然穷,作为旧家庭,礼数却不少,所以,娘每天过得战战兢兢;与父亲的关系也不好,挨打受骂是家常便饭。各种的苦,却无处诉说。三舅说:“那年我去你家,临走的时候,你娘抱着我大哭一场。问她为什么,她什么都不说。我知道,你娘受的委屈大了。”说到这里,三舅的眼圈又红了。
有了我们这些孩子后,娘就更不容易。我们姐妹六个,大姐与二姐只差一岁;二姐比我大三岁,我比三妹大三岁,三妹比四妹大一岁;而四妹比老妹又大三岁。岁数差不太多,用娘的话说“肩挨肩”。娘说,每当吃饭的时候,围着饭桌,一圈蠕动的小脑袋,“就像一窝小黏虫似的”。每天做好了饭,把饭端上桌,由着我们争抢,她自己却躲到一旁扇扇子休息。所有人都吃完了,她才吃点剩的,剩得多就多吃,剩的少就少吃,挨饿是三六九的事。
娘有先天性心脏病,却被村医当做神经衰弱治了多年,不但不见好,反而日渐严重。即便这样,仍然要参加生产队的劳动;回家之后,还要喂猪喂鸡,缝衣做饭。上有公婆,下有孩子,哪一个伺候得不到都不行。那年月,家家都很穷,巧妇硬要做无米之炊,否则,全家人就要饿肚子。父亲在生产队当干部,几乎不管家里的事,所有的担子都压在娘那一双羸弱的肩上,她一双手从来没有停下过。常常听见她对邻居叹息:“盼着吧,等孩子们大了就好了。”
孩子大了,娘也老了。再加上心脏病越来越厉害,痛苦愈加严重。祖父去世那天,娘连疼带累,病倒了,请了大夫来,居然四十分钟摸不到脉搏。
八十年代中期,我已经到了教育局,从网上看到有一种药,我给娘买了来,果然很有效用,从此身体才稍有好转。但好景不长,父亲晚年又罹患癌症,娘跟着担心受怕四年多,直到2000年父亲去世。此后,娘总算过了几年好日子。不过,年轻落下的病,无法根治,多年的心脏病导致心脏功能衰竭。2007年6月22日晚上,母亲看电视看到十点多,便去休息了,我们也都睡下。还未睡稳,便突然听到乌鸦如婴儿哭般的惨叫声,感觉就不祥;夜里两点多,陪着娘的老妹妹惊恐地来敲我的门,等我跑到娘屋里,老人已经没了呼吸。如耗尽了油的灯,终于油枯灯灭,撒手人寰,终年七十三岁,仍然没能逃过“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的魔咒。
事后听老妹妹说,娘临睡觉脱袜子时,怎么也脱不下来,就气愤地说:“明天不穿这行子了!”果然,脱下便没再穿上。
娘去世迄今已经十五载。十五载橙黄转绿,却消磨不掉娘的恩情。无数次,老人家会不时走进梦里,任凭我眼泪打湿枕头。即便是平时,总会感觉娘那双慈祥的眼睛在时刻看着我,使我不敢懈怠:争取让全家人的日子过得好些,因为那是娘所愿意的。
母亲节,在这想娘的日子里,愿老人家再次走进我的梦里,让不孝之子再睹慈颜。也许用不了多长时间,我就会到您的身边尽孝了。娘,等着我。
2022,5,8,母亲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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