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时不懂珍惜，老了百病缠身，恰如我曾经打过一个不伦的比方：“人的身体就像个浪荡子，年轻时到处留情，如今大的小的都来找爹，冲着你撒泼打滚，苦苦纠缠，自己却年老力衰，打发不了了。”比如我，大病小病都算上，不下于十余种，每天服药如坟，不用吃饭，已经半饱了。

最近，腰酸背痛得厉害，吃西药，服中药，贴膏药，抹药膏，拔罐子，熏艾草，林林总总，花样不断的翻新，也没少费银子，疗效却一概皆无。有朋友建议，何不试试按摩？我一想，也对，物美又价廉，试试就试试。

大街上按摩店星罗棋布，光是我们胡同口，一字排开去就有四五家。朋友曾带我去过“杨氏按摩店”，觉得还不错，就再次走了进去。

小店铺面不大，按摩师却有七八个，盲人按摩师占了大半。全按一小时，收费40元，不贵。

为我按摩的，是盲人冯师傅，身材高高大大，虽然眼睛看不见，却耳聪手巧，在屋里来来去去，熟稔得很。他的手掌按摩起来，温润而有力，抚、揉、捏、推、压、叩、按、摇、抖、弹、提，穿插使用。用力轻时，浑身舒泰，如沐春风；着力重时，如锥如剜，令人龇牙咧嘴。他还不断鼓励你：“疼就对了，不疼不管事。”

道理我是懂的。古人云：“不通则痛，通则不痛”，经络讲究的就是一个“通”字。按摩的目的就是把瘀滞的经脉打通。这有点像人的精神，心里总是堵着东西，想不开，精神就会痛苦；把心里的石头搬开了，思想通了，精神也就自然好起来。灵与肉，一个道理。

冯师傅很健谈，眼睛看不见的东西，被耳朵与嘴巴找补回来了。按摩者与被按摩者聊天，不仅打发时间，还是精神的交流与沟通。他一边按摩一边讲，如同旅行带着导游，你的病源是什么，治疗是什么体验，会有什么结果，一切让你明明白白。当然，既然是聊天，那就海阔天空，什么都聊。我小心翼翼的询问他的情况，生怕哪点刺激到了他；而他倒很豁达，并不避讳自己的眼疾。介绍起自己的境况，一副很轻松的口气，听不出半点的悲悲戚戚。

他说他是南皮人，比我小一岁，今年已经六十二（虚岁）了。他并不是天生目盲，十八岁上得了一种莫名其妙的病，视力越来越弱，最后什么都看不见了。大小医院都跑遍了，连什么病都没确诊，就这么不明不白的瞎了。

中途失明，还不如先天性看不见，就像得到了好东西却又失去，还不如从来就没得到。我问他：“突然什么都看不见了，你适应吗？”他说：“肯定不适应啊！”随即语气一转：“不适应能怎么着？不适应也得适应啊。”

十八岁，已经懂得了基本的人生道理。突然的失明，虽然得到亲友的同情与帮助，但帮得了一时，帮不了一世，他明白，自己不能沉沦下去，后面的人生漫漫，要想活得好好的，就得好好的活，必须学会独立面对一切。为此，他做过很多尝试，养过牛，搞过机械脱粒，干得也不错，但是总是觉得缺乏一种稳定感。他必须找到一条为自己养老送终的最佳途径。思来想去，最后决定学按摩。这个工作，不需要过多地依赖眼睛，也不需要到处走动，只要掌握好按摩技术，就能很好的解决生存问题，再上存一笔钱，等老了，往养老院一住，这辈子就妥了。

然而，学按摩并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不是仅靠一把子力气就行。按摩是一门高深的技术，首先要懂得人身体的经络学。要熟悉全身的经络去向，治疗病症的关键穴位，以及各种手法的熟练运用，轻重缓急，抑扬顿挫，分寸都要拿捏的准确。他说他在跟着师傅学习的过程中，经常受到师傅的批评与训斥，甚至还有体罚。他委屈过，抱怨过，也曾产生过打退堂鼓的念头。经过一番纠结与思考，他知道自己认定的路不能轻易放弃，也明白师傅的训斥并无恶意，只是恨铁不成钢。良言逆耳，却受用终身。想通了，信心也就有了，认真学习，虚心请教，勤奋苦练，终于掌握了按摩的要领，出师了。随着技术的日渐精进与娴熟，渐渐地有了名声，点名要他按摩的人越来越多，兜里也越来越鼓了。

有了钱怎么花？我问他：“你喝酒吗？”他说不喝。我故意逗他：“人活着不喝酒，还有什么意思？”他反问：“喝酒有什么意思？我就是不稀罕那玩意儿！有那闲钱，多买点好吃的，比嘛不强？”我问他成过家吗？他说没有：“咱一个瞎子，人家谁肯跟着？”我说：“那未必，你看媒体上整天报道，漂亮的姑娘嫁给盲人的有的是。”他说：“咱没那个缘分。”我鼓励他：“那只能说明缘分还没到，不知哪会儿它悄没声的就来了。”他说：“我这辈子不想别的，就是多多的积德行善，我下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让我睁开眼。”

他来世最大的愿望只是睁开眼，我听了，心里有点酸楚。当人们都在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而不惜去拼搏，去争斗，去巧取，去豪夺，去贪腐，甚至杀人夺命的时候，他却只有一点弱弱的“奢望”：来世睁开眼。他要尽情的饱览这个屏蔽了他大半辈子的世界；他要尽情的享受蓝天白云、绿地红花，看一看他的亲人好友，以及对他心存善意的人们……

我想安慰他几句，但随即作罢：我有什么资格去安慰人家？你有双眼，却未必比人家活得快乐，活得通透；人家没眼，也就不用看见那些不想看见的人与东西。你有眼，那么多烦心的人烦心的事，整天在你眼前转转悠悠，即便你不想看，其可得乎？况且，还有那么多你 放不下的人与事，你能够闭得上眼吗？除非你死了——有的人，死了都闭不上眼。

对于冯师傅，其实，你不用去同情他，怜悯他，你多去他的按摩店，让他挣一份安心的钱，让你享受一下他带给你的惬意，足矣。

                                                                     2021/4/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