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读撷珍（43）

祥林嫂就是个洋葱头，被命运一层层的扒了去，直到最后，仍然是空心的。小她十岁的第一个男人死了，扒去了第一层；婆家为了聘礼，不顾她的反抗，将她嫁给一个山里人，扒去了第二层；儿子阿毛被狼吃了，扒去了第三层。三层皮扒去，就成了空心人，一辈子的前景没了。

然而，她仍然摇摇晃晃的站着，没有倒下去。真正击中她的，是柳妈的那番话：“现在呢，你和你的第二个男人过活不到两年，倒落了一件大罪名。你想，你将来到阴司去，那两个死鬼的男人还要争，你给了谁好呢?阎罗大王只好把你锯开来，分给他们。”

今生今世就算了，人活下去的理由就是还怀抱着一丝念想：来生来世。可是，到了阴间先被分尸，自然也就没了来生来世。好在柳妈还给留了一个活口：“到土地庙里去捐一条门槛，当作你的替身，给千人踏，万人跨，赎了这一世的罪名，免得死了去受苦。”于是，祥林嫂用尽所有的积蓄，并且说尽了好话，总算把门槛捐了。当自以为已经赎了罪的祥林嫂满怀希望的去准备祭品的时候，却仍然被残酷的拒绝了。这一下子，终于把她击倒了：“她像是受了炮烙似的缩手，脸色同时变作灰黑，也不再去取烛台，只是失神的站着。”四婶见她再无希望，只好打发她走了。被赶出去的祥林嫂沦为了乞丐。

当她遇到鲁迅，问他“一个人死了之后，究竟有没有魂灵”的时候，本来信奉无神论的鲁迅，出于“人何必增添末路的人的苦恼，一为她起见，不如说有罢。”但鲁迅随即就把自己的话推翻了：“那是，……实在，我说不清……。其实，究竟有没有魂灵，我也说不清。”在祥林嫂看来“是识字的，又是出门人，见识得多”的鲁迅都这么说，就知道自己已经没有活下去的理由了。

有神论与无神论的区别在于，有神论者相信人有来世，有来世就有希望，有希望就能坚持；还有，有希望就给有所忌惮，就会自我约束，不会过分的放纵自己。而无神论者，既然已经知道了自己今世的命运，又不相信还有来世，就难免会产生一种船到码头车到站，破罐子破摔的念头，反正不用顾忌阴间的惩罚与来世的后果。

祥林嫂是有神论者，只是因为怕将来到阴司去，那两个死鬼的男人还要争，所以，拼着命的去捐那道门槛；而连她认为那么有见识，却是无神论者的鲁迅说不清有没有地狱，她自然就不敢抱什么希望了。洋葱头最后的一层，仍然是空心的。

鲁迅是无神论者，所以，他明明懂得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的道理，就是一个也不宽恕，就是因为他不怕他的敌人会追到阴间去纠缠。反过来说，如果那些生前肆无忌惮作恶的人，倘若心里真的相信阴间有地狱，作恶会受到阴司的审判；倘若真的相信此生作恶，来世就会变猪狗之类，也许，就会收敛许多吧？

当然，这些与祥林嫂的故事就没有多大的关联了。

                                                                 2020/8/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