锡洪公
(2018-11-29 00:51: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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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 |
分类: 散文 |
族叔锡洪公去世,两个多月了。
说起来,我与锡洪叔应该属于“世交”。我的祖父与他的父亲康侯爷交好,我小时候经常见到康侯爷与泽霆爷在我家聚会,老哥仨一聊就是一天,有时候中午还会小酌几杯;父亲与锡洪叔都算是村里的文化人,红白喜事当账房先生,过年过节给村里人写对联,所以有共同语言;到了第三代,他的两个儿子洪策与洪浩基本算是我带出来的,从考学到工作,我都参与了。为了洪浩的升学,当年还让我的老师刘立德校长对我产生过误解,很长时间才冰释前嫌。
锡洪叔与父亲交好,其实与我只是“交”,还算不上“好”。最初,我对他印象并不好,给我的印象是古板、刻薄,而且执拗,看谁都不顺眼,看不顺眼就想挖苦两句。给我印象最深的一次,是我参加工作之后。一天回家,他在我家与父亲聊天,说起父母对孩子成年之后的称呼问题,到底是应该称呼小名,还是大号?他们一致认为,只能称呼小名(乳名),方不失了父母的尊严。我故意与他们抬杠:“如果儿子在外地,他爹去找他,问他的小名,有人认识吗?”这种事情还真有过。我有个远房伯父在天津工作,是个高干。他父亲去找他,到门房提着儿子的小名问在不在,门房师傅说没这个人。此时,正好有个单位老人路过,知道内情,这才把他领了进去。提起此事,二人顿时语塞;但仍然不服,讨论来讨论去,最后得出结论:在村里叫乳名,在外地可以称呼大号,但必须在名字后面带儿化韵,按我们当地的说法叫“达拉”一点。我在一旁听着,忍不住笑出声来。
正是因为锡洪叔的这种孤僻与古板,在村里落了个“老拘板子”的名声;刻薄一点的,还有人说他“假斯文”。但有一点人们是不得不承认的,他说出话来虽然不中听,但往往占理,而且这道理还不是一般人能够说出来的。1980年祖父去世,当时我伯父已经转业到老家,在一家国营企业当党委书记兼副厂长。老人去世,子女理当“趴灵”。伯父大兵出身,思想“左”得很,说什么也不肯跪在灵棚里守灵。为了出殡跟不跟在孝子队伍里送葬的问题,伯父与家族中的老人们发生了冲突。临出殡的头天晚上,家族中有威望的老人们都聚集在我家,像开批斗会似的轮番向伯父进攻,有好言相劝的,有怒声恶骂的。那天锡洪叔也在场,他能言善辩,话锋犀利,说伯父不送殡是不仁不义,不忠不孝,给家族丢脸,也给共产党丢人,因为共产党也讲究尊老。伯父被他说的哑口无言,但就是不同意送殡。第二天出殡,伯父果然没有跟在送葬队伍里,而是自己骑着自行车提前到了墓地。
通过这次“辩论”,我对锡洪叔有了新的认识。他不但看直理,而且也有学问。他本身文化不高,但对古代礼仪知道的很多,尤其是红白喜事方面,几乎算是权威,谁家有事,都会请他当账房先生。在村里,账房先生的地位很高,每顿饭都得有酒伺候着,因为账房先生不但要负责写帐,还要负责解答所有的礼仪问题。他的书法也很好,功力深厚,逢年过节,写对联也是必不可少的,有时候他还会与父亲联手,凑到我家共同写,一写就是一年下。
我在村里的时候,与锡洪叔接触并不多,真正多起来,是我调到教育局工作之后。为了儿子考学的事,他找到我,希望我给帮帮忙。我在教育局工作,有近水楼台之便,虽屡经波折,最终还是把事办成了。经过这次过程,他对我的看法也转变了,每年春节,都会把我请到他家喝酒。酒桌上的规矩也很严,我们喝酒,洪策与洪浩哥俩要在一旁站立服务,负责斟水满酒;但不能参与吃喝,因为古人讲究“父子不同席”。
最近这几年,每到冬季,他就到城里儿子家里来住,因为老家没暖气,太冷。进城后,他没有多少熟人,就经常来找我聊天。每次听见门铃响,老伴去开门,就在院里喊:“洪勉,三叔来了!”我就赶紧迎出去,见他推着自行车,微笑着进门。到书房坐定,老伴沏上一杯茶退出去,聊天就开始了,聊的大部分都是家族中的旧事,我俩还算是能够说到一起。此时我已经赋闲在家,有大把的时间陪他。当时我正在写《故里钩沉》系列,有很多记不清的往事,都可以问他,他给我提供了很多有用的素材。聊天时间晚了,老伴弄几个菜让我们喝点酒。我觉得两个人喝酒有点冷清,就叫几个与他熟悉的人来陪他。后来我才知道,他并不愿意让外人参与,只想我们爷俩慢慢的聊天。古人云:“六十不劝酒”,他已经年过古稀,酒量也不行,喝上二两脸就红,我不敢劝他多喝。往往是面对面的坐着,说半天话才端一次杯,也只是抿抿嘴唇而已。不过,说到高兴处,他也会提高了声音:“来,我干了!”话说得很豪迈,但杯里只有很少的一点酒,酒只是助兴的东西罢了。我历来都是大碗喝酒,大口吃肉,酒坛称雄的作风,但与他喝酒,那一套不能用,只好静下心来,喝酒把酒忘了,说话当成了主项。这是一种新的喝酒体验,没有喧嚣,没有浮躁,静下来斯斯文文的浅斟慢酌,其实也挺好的。
从去冬就没见到他的影子,当时我以为他体格不好,怕冷,不愿出门;后来觉得不对,天气转暖之后仍然没有消息,连老伴都觉得有点奇怪。我就给洪策打电话,问三叔是不是生病了?洪策说不是,是因为他新搬了家,怕老人骑车过马路有危险,不让他动身,我才略略放了心。没想到,才过了几天,就听到了他去世的消息。看来洪策是瞒着我了。出殡那天,我恰好有事,脱不开身,没能回去见他最后一面,只是托人代随赙仪,略表哀思而已。
现在,又是冬季了。往年的这个时候,我俩会坐在书房里,一边谈着旧事,一边有一搭没一搭的小酌;但现在不会了,有了不清楚的往事,再也无人可问。我经常会对着他坐过的椅子发呆,仿佛上面仍然还有他的体温。我希望他在天堂过得好,我想他会经常与我的父亲见见面,聊聊天,念叨念叨老哥俩的发生在人间的旧人旧事,只是不知道还会不会理论到底是应该喊我的小名还是大号;如果喊大号的话,应不应该带儿化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