谚云：“二十六炖猪肉，二十七宰公鸡”，指的是过年时的情景。“二十六炖猪肉”是有的， 然而，任凭搜肠刮肚的苦思冥想，我却始终没有从记忆的深处打捞出“二十七，宰公鸡”的片段。非独我们家，也未听说邻居家有过年宰公鸡的说法。后来想想，也许这是对的，那时的鸡在农村家庭的地位异乎寻常的重要，因为一家老小全年的花销都存在这“鸡屁股银行”里，哪里舍得宰了吃肉？

与别人家一样，我家也是常年养鸡的。每到初夏，街上传来卖小鸡的吆喝声，母亲便会拿只空箱子去买（或用鸡蛋去换）小鸡。买回来的小鸡，就养在炕梢头，“人禽同炕”。母亲每天要用小米或吃剩下的窝头，弄碎了喂它们。那小鸡毛绒绒的十分可爱，自然成了我的玩具，没事就逗它们玩。小鸡大了，开始“孵窝”下蛋，“咯咯哒”的叫声，就成了农村一道独特的风景。不过，这指的是母鸡；至于那些公鸡的下落，实在是记不起，也弄不清，反正我保证绝对没有吃过它们的肉 。最早的吃鸡肉印象，已经是在十五六岁之后了。

说十五六之前从未吃过鸡肉，似乎并不准确：吃是吃过，只是等于没吃过。这其实是一段很不堪的记忆。

我家姐妹多，上有俩姐，下有仨妹，我是唯一的男丁。晚上，姐妹们与父母在东屋睡，我则在西屋陪着祖父睡。那时候晚上没有任何娱乐项目，加上野小子疯跑一天，累了，一扔筷子就出溜到被窝里。往往睡的迷迷糊糊的，就被一阵浓烈的香味馋醒：是在生产队当会计的父亲与队干部喝酒。他们喝酒没有别的酒菜，只有从村里林大帅家里买来的一只烧鸡。为此，祖父曾经训斥过父亲他们的这种“腐败现象”：“你看看你们，整天价肥鸡胖鸭的！”林大帅的烧鸡是远近闻名的，他与我的堂叔锡绥公友善，临终把手艺传给了锡绥公，至今还是我们一代的名牌。此是后话了。 

喝酒的人不多，顶多就是三四个人：生产队队长、副队长、保管员，再加上父亲。炕梢头放着一张小饭桌，几个人围定小饭桌，就着烧鸡喝酒。他们怕惊醒了我与祖父，说话声音压得很低，然而却益发的显出了嘴巴吧唧声的响亮。我对他们的谈话不感兴趣，但对他们吃的烧鸡感兴趣。当然，也只是感兴趣而已，并不敢有任何的表示，只是偶尔故意翻身，弄出点动静，以期引起他们的注意，说不定一高兴就会赏给我一块鸡肉吃。有一次，生产队队长刘树同背着身子坐在我的被窝边上，虽然我未睁眼，但他分明知道我并未睡着，回手把一块烧鸡肉塞到我的嘴里。我从未吃过那么好吃的东西，以至于舍不得立即下咽，而是一直在嘴里咀嚼，被嚼得稀烂的肉末慢慢的渗下喉咙。但是这种幸运实在太少了，大多时间是我静静地躺在被窝里，听着他们的咀嚼声，不停地咽口水。等客人一走，我立马跳起来“打扫战场”。他们将鸡肉吃的一干二净，只剩下了一些鸡骨头。我会把它们重新嚼一遍。你别说，这些鸡骨头虽然没有肉，仍然很香，尤其是骨髓，使劲一嘬，就滑到了嘴里，又咸又香，对常年吃不到腥味的我来说，简直就是天下的至味了。如果姐妹们还未睡下，她们也会跑过来与我“争食”，于是，围成一圈的小脑袋争先恐后大嚼特嚼鸡骨头，就成了我们家有趣的一幕。

这算不算吃过鸡肉？不知道。

第一次正儿八经的吃鸡肉，是我十五六岁的时候，斯时我早已毕业回家，在生产队干活。记不清那只鸡得了什么病，反正不是过年的时节，母亲决定宰了吃肉。轮到动手宰鸡的时候，姐妹们傻了，她们用刀抹了几次鸡脖子，都没有杀死，反而被血糊糊的鸡挣脱跑了。等把它抓回来的时候，她们说什么也不肯再动手。作为大男人，我只得挺身而出。虽然我并未杀过鸡，但凭着一股少年的野蛮之力，抡起菜刀，冲着鸡脖子使劲一剁！再看那只鸡，早已身首异处。

后来每当回想起这一幕的时候，我始终也说不清自己当时为什么会发那么大的狠，使那么大的劲儿，为什么会变得如此残忍。

那只鸡实在是太小、太瘦了，少的可怜的几块肉躲在一大盆白菜里，就像几个土匪躲进深山老林里，很难见到踪影。几双筷子在菜盆里沙里淘金般的翻来翻去，好不容易找到一块鸡肉，几个人一起抢。一双筷子刚刚夹起，就被另一双打掉，而却被第三双夹走，甚至为此而争执起来。官司打到母亲那里，立刻遭到母亲的一顿呵斥：“不想吃，谁也别吃了！”一句话，吓得我们赶紧收敛，虽然筷子仍然在菜盆里翻来翻去，仍然会故意打掉别人夹起的鸡肉，却是一场无声的战斗，不敢发出任何的声响。打打闹闹中，鸡肉没了影踪，至于它到底是什么味儿？如猪八戒吃人参果，根本没尝出来。 

这就是我记忆里吃得最早的那顿鸡肉。

等到真正的把鸡肉当做普通菜肴的时候，已在十多年后，我的儿子都已经出生了。逢年过节，家里虽然不少烧鸡、熏鸡、白条鸡等等，却再也没有亲手杀过鸡。

所以，在我们家，“二十七，宰公鸡” 并不曾真实发生过。至今没有。

                                                                                    2018-2-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