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的陌生
(2016-07-12 02:51:33)分类: 杂谈 |
昨日招饮,三位老友翩然而至。这三位都是多年文友,其中两位还曾经同事,半辈子的交情了。席间,自然是无话不谈的,包括曾经的不快与误会。当年恨得咬牙切齿,如今说来却云淡风轻,甚至当成笑话来说。几十年下来,足以祢平所有的恩恩怨怨了。不觉间,就说起了知己难得的话题。我说,相识是容易的,相知却很难。难就难在一个“懂”字。有的人相识几十年,脾气秉性都摸的一清二楚。熟则熟矣,懂则未必。我们看到的往往是表面,其实,真正内心的东西,就连最最亲密的朋友都看不懂,甚至同床共枕几十年的夫妻,也未必看的那么真切。近来整理日记,对自己的半生经历进行了一番梳理,竟然发现,连我自己有时也不认识自己。我问在座的三位:“如果说,我是个性格羞涩、自卑而敏感的人,你们信吗?”他们都觉得我是说胡话,我知道他们也是不信的。因为在大多数人眼里,我是一个狂放不羁、对任何人都可以嬉笑怒骂的人,而且粗粗剌剌,不拘小节,与羞涩、自卑、敏感没有半毛钱的关系。但是,我自己心里是清楚的,只是无法对人表达,也不能表达;表达出来人们也会认为你撒谎。
我出生于一个农村破落读书人的家庭。这种家庭,表面上很受人尊敬,实则人家根本就看不起你。既然已经破落,则权钱皆无;即便是种庄稼也比别人差一截,别人为什么要尊重你?所以,在村里就落了个“封建家庭”的绰号,其中包含了轻蔑与嘲讽。文革期间,斯文扫地,这“封建家庭”就更是堕入尘埃。升学的时候,因为外祖父家地主成分的影响,我连高中的大门都没进去。参加工作之后,虽然名号不断在变,比如帮忙的、聘干(不是现在的聘任干部,而是临时聘用的意思)、民办教师,直到进了教育局办公室,身份仍然是民师,说到底其实就是个临时工。干最累的活,吃最差的饭,拿最下等的待遇,最要命的是白眼滚滚,轻蔑汹汹,想不自卑都难。即便后来转了正,吃上了皇粮,仍然觉得自己没学历,在那些名牌大学生面前抬不起头来。但同时,因为多读了几本书,就多了一份读书人的清高,羞涩、自卑、敏感与清高扭结在一块,就变成一种尴尬。这种尴尬在一个特殊的时期达到了极致,甚至对我整个人生都产生了深刻的影响。
那个时期并不长,却是我生命中最黑暗、最低谷,也最不堪回首的日子。我从一个备受宠爱的单位,一下落到一个陌生、复杂的环境里,人虽不多,却关系复杂,帮派林立,险象环生。新来乍到,连你自己都不知道,就被人定性为某某派了;而在某某派里,内部人对你也不了解,时刻警而惕之。自然是误会迭生,再加上小人拨弄,连自己都觉得成了一个被人涂了白的小丑。有话无处说,有苦无处诉,长期处在一个压抑的环境里,自己都感觉到自己被扭曲了,只能通过一些歇斯底里的行为发泄,比如唱歌,喝酒。对所有人都有一种敌视情绪,人家说的话,稍不顺耳就予以顶撞。有一次喝酒,席间提起在机关唱歌的事。一位我很尊重的老领导,也是当时的顶头上司说了一句话,使我记忆终生。他说:“有田宝春的嗓子,李洪勉的不要脸,这戏就唱好了。”这句话使我震惊,打死我也不会想到,在大庭广众面前,我所尊敬的领导会这样说我,一下子就把埋藏心底的那种清高与不羁给激活了,就像变了个人似的,立即进行了反击;而且一发而不可收,从此在这位领导面前,再也不是个笑不敢露齿,哭不敢出声的羞羞答答的小男生了,变得没大没小,不分场合,嬉笑怒骂,阴损刻薄,也就是现在人们所看到的这种狂放不羁的德行了。一句话,改变了一个人,听起来有点荒唐,却是实实在在的事实。但我心里明白,这并不是真正的我,只是出于一种发泄、报复的逆反心理。时间长了,这种心理持续沿袭下来,就成了固定的思维与行为模式,也就是性格变了,与人的相处模式也随之而变。用这位领导的话说:“你这个人就是不规范。”何为规范?就是对上级要毕恭毕敬,对同事要和颜悦色,叫你向东你不能向西,叫你打狗你不能撵鸡。总而言之言而总之一言以蔽之:不能越雷池半步。对我来说,也许原来是,现在却不是了。
后来,我死活要离开这个伤心之地。临走前,领导与我谈话。一番语重心长的嘱咐之后,他说:“你其实不适合办公室工作。”我说:“你还是不了解我。我告诉你,换一个环境,我就会换一个性格,也换一个活法。”他当然不相信,用嘲讽的口气说:“我还不知道你?”其实,他确实不知道我。他看到的,只是一个表象的我。我心里怎么想的,他并不清楚。一句话,他不懂我。当然,他是绝对不承认的。事实证明,我回到了原来的老地方,确实换了一种活法(准确的说,不是换,而是恢复);而且,他说我不适合办公室工作,我却一气干了三十年。
对这位领导,我始终是尊重的。当然,这种尊重并不影响我对他的插科打诨,调侃嬉闹。直到现在,他还经常提起我的不规范,我也就故意报之以不规范。有一次在酒席间,我当着他的面,说了一副对联:“一身正气,两袖清风”,横批是“查无此人”。我当然是故意说给他听的,却吓得旁边一位朋友在下面直拽我的衣服,意思是提醒我过头了。我故意不理这个茬,照旧大声说笑。
今天喝酒的三人之间,就有当初拽我衣服的那位。我问他:“都说我不规范,但是,除了他,我还对哪位领导不规范过?”他想了想,确实没有。所以,我的所谓“不规范”,只是在特定的时间,特定的环境,对着特定的人的。最熟悉的也就是最陌生的,这么英明睿智的领导,几十年都没看懂我这个人,可见知人之难。
不过,我们这种“不规范”的相处模式,反而生出一种亲切感来。许多人对我们之间亲密而随便的关系艳羡不已。我在为之而悲哀的同时,却也为之而自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