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一篇旧稿,立此存照)
当黄飞开车到杜伟家来接他的时候,他和妻子杨琳吵得正凶。在单位上,杜伟的“惧内”是有名的,曾被列为民间“评选”的全市公安系统“十大怕老婆”之首,与他荣获官方的“十大深受人民喜爱的警察”的荣誉称号正好形成双璧。
此时,他闷坐在沙发里,低着头,两手抚额,一声不吭。杨琳脸气得通红,义愤填膺的做河东狮吼状。见黄飞进门,倒像是为她提供了有力的证据,她指着黄飞,冲着杜伟嚷道:“你看看人家黄飞,再看看你,还不找个尿憋子扎进去!”
黄飞一头雾水,满脸陪笑:“我说嫂子,你家两口子的家务事,干嘛把我扯进去?”
“还不是看你发财了!”杜伟抬起头,冷笑道。
“是,又怎么样?”杨琳冲到杜伟眼前,手指几乎戳到杜伟的鼻子上,“连别人跟着你也得憋屈一辈子,还怕人说呀!”
“我说嫂子,你就别拿我开心了好不好?”黄飞苦笑着,用手一指写字台上的那个金光灿灿的奖杯,“人家杜大哥可是全市的大名人。”
“名人顶个屁?你不知道,他爸去年得癌症花了三万多,眼下强强马上升高中了,光择校费就两万块钱。用这奖杯顶,人家答应吗?”杨琳说着,一阵委屈,眼泪止不住流了下来,将一只抽屉拉开,拿出一大摞的荣誉证书:“看看,看看,这里多着呢!你给我五十块钱,我全卖给你!”
“哟哟,哟哟,”黄飞向杨琳陪着笑脸,走过去,想把她摁到沙发上去,“我可不敢跟杜大哥比,人家这可全是荣誉呀,多少钱也换不来的。”
杨琳冲着黄飞一声冷笑:“行啦黄飞,你别站着说话不腰疼啦。你杜大哥要是能赶上你一半儿,就算我这辈子没白嫁给他!”
杜伟见杨琳实在让他在黄飞面前下不来台,也很生气,就提高了嗓门儿:“你白嫁给我?当年是谁追着我,还说什么‘我最崇拜你们当警察的’啦?”
“你放屁!”杨琳被杜伟一揭短,更恼羞成怒,“你以为你是什么香饽饽哪?白痴才稀罕!你有能耐,走,多咎也别管这个家,你跟它们过去吧!”说着,一胳膊肘将那摞荣誉证书全都扫到地上。
“干什么,你!”杜伟噌的一下从沙发上站起来,横眉立目的瞪着杨琳。杨琳一看平时在她面前驯服得像只小绵羊的杜伟居然当着人冲她大嚷大叫,心里更接受不了了,索性大哭大叫起来。她见杜伟猫下腰去捡那些证书,气更不打一处来,一脚将杜伟刚敛到一块儿的证书踢了老远。这一下杜伟也忍不住了:“反了你!”一把将她搡了个趔趄。
“你打我!”杨琳嫁给他这十七八年,哪里受过这种窝囊气!不禁大怒,将那些证书踢了个满屋飞,还追着用脚在上面跺。黄飞上前去拉她,被她胳膊一甩,那只精致的刻着“最受人民喜爱的十大警察”的瓷质奖杯被拂到了地上,啪的一声,摔成了两段。
杜伟见状大怒,这只奖杯凝聚了他多少年的血汗和荣誉呀!平时,他把它看得比眼珠子还要宝贵的
;如今,居然被她轻蔑的一下子扫到地上,碎了,他觉得像是受了天大的侮辱,再也控制不住了,冲着杨琳便要扑过去。没想到,被黄飞一下子从后边抱住了腰,把他推到了门外:“走走,你别忘了咱还有事呢!”随后,他又回过头来:“嫂子,你今儿个可有点过啦!”
杨琳见奖杯摔碎了,也愣住了,她知道那奖杯在杜伟心中的分量,就是黄飞不说,她也知道自己今天是有点过分了。她一时无话可说,就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哭起来。趁这机会,黄飞赶紧推着杜伟下了楼。
这时,外面已是满天星斗了。黄飞开着车,行驶在车水马龙的马路上。
“这娘儿们,纯粹更年期!”杜伟坐在副驾驶座上,依旧愤愤不平。
“得了哥们。人家离更年期还早着呢!”黄飞一边开车,一边笑着说,“也不能全怨人家嫂子,这两年你家赶上了那么多事,哪一样离得开一个钱字?要我说呀,你往后也得改一改你那死心眼了。”
“改什么改?”杜伟用警惕的目光瞅着他。虽说他俩从小是同学,又一同进的公安队伍,可是,自从黄飞辞职下海以后,杜伟明显感到了他的变化。就说今天吧,一早黄飞便给他打电话,说有一哥儿们,想认识他一下,晚上见个面,沟通沟通,交个朋友。虽然杜伟问是什么人,黄飞就是卖关子不肯说。但杜伟知道,这些年黄飞结交的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所以就不愿参加,谁知被黄飞一番诸如“成了名人就拿架子”之类的话堵住了嘴,使他有话说不出来。加上刚刚又和杨琳吵了一架,他也不愿意在充满火药味儿的家里呆着,这才上了车。
“我有我做人的原则,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你这么说,我的财是取之无道啦?”黄飞不愿意听了。
“我可没那么说,我只说我自己。”
“嗨,我说哥们儿,你想的太复杂了。其实,在这个世界上,好人和坏人之间并没有隔着高山大海,只不过是一念之差的事。”
“你什么意思?”
黄飞讪笑着:“没事没事,我尽是瞎说。”
杜伟也不再说话,呆呆的出起神来。
车在皇朝大酒店门口停下,保安殷勤的跑过来,打开了车门。杜伟望灯火辉煌的酒店里一瞅,用有点怀疑的口气问:“到底是谁请客,到这种地方来?”
这是本市唯一一座四星级的酒店,不消说,平时,一般平民百姓是不敢到这里来消费的。杜伟倒是来过几次,但那都是治安检查呀,或者扫黄抓赌什么的,至于消费,他还无缘奢侈过那么一次。
“哎呀!你是不是职业病呀!”黄飞说着,一把将他从车上拽了下来。
他们被引进一个装修豪华的房间。
房间里,只有一位葱白般鲜嫩的年轻女子。杜伟用疑惑的目光望着黄飞,黄飞正要解释,那女子却笑吟吟的上前自我介绍:“我叫冯丽,皇朝集团的总经理助理。我们胡总马上就到。”说着,伸出白皙的手来,手背朝上,殷勤中却透出几分高傲。杜伟有点慌张,只敢用手握了握她的手指。
正寒暄间,服务员喊:“总经理到!”就见从门外挤进一个大腹便便的男人来。杜伟仔细瞅了他一眼,这人五十多岁,满脸的富贵相,却隐隐的蕴藏着几分威严,不,说霸气倒还准确一些。那男人一进门,便满脸春风的作揖打恭:“胡某来迟了,多有得罪,多有得罪!还望杜大队长海涵哟!”
黄飞赶紧介绍。这胖子就是皇朝集团的总经理胡晗。胡晗在全市可是一言九鼎的人物。集团下属十来个子公司。皇朝大酒店只是其中的一部分。
杜伟立即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胡晗这赫赫有名的人物,连市里一般头头都不大放在眼里,为何要平白无故的结交他一个小小的治安大队长?再说,自己曾根据举报,带人几次查过他的皇朝大酒店,他对自己肯定没有什么好感。想到这里,杜伟已有几分明白了。他想得想找借口离开。可是,碍着黄飞的面子,他没好意思开口。
“实在对不起,别看我正经事不多,瞎帐事倒掺合不少。要不人家给我起外号‘胡大烂腾’呢。”胡总一边让座,一边用自嘲的口气为自己的迟到道歉。“承蒙各界的弟兄们看得起我,为胡某捧场,我怎么也得进去敬个酒呀!要不,人家不得说我不仗义呀!这么,刚才刘副市长一桌,我进去敬了一圈儿酒;秦部长来了客人,也要我去见个面,税务局的韩局长……”
冯丽见杜伟脸上露出不悦的神情,赶紧截住胡晗的话:“胡总,天不早了,咱点菜吧。”
胡晗虽被冯丽打断了话头有些不快,可一见杜伟紧绷着的脸,只好讪笑着说:“对对,点菜点菜。”
服务员将菜谱放到杜伟面前,杜伟推开:“我就免了吧,没听说吗,我可是山珍海味认不全哪。”
黄飞忙把菜谱又推给冯丽:“我看咱就不点了,让冯小姐看着安排吧。”冯丽笑着去了。
开始上菜了,穿着华丽、手端盘子的服务小姐们鱼贯而入。不一会儿,桌子上便摆满了芳香四溢的各种菜肴。这些菜,杜伟大多见都没见过,尽管每上一道菜,服务员都要报上名字,可是除了“龙虾,鲍鱼”之外,其他的,他根本就没听清,当然,也没听懂。
冯丽从服务员手里接过一瓶法国人头马,便要给杜伟满酒,被杜伟一抬胳膊,挡住了。
“这可是正宗的法国路易十三呀!”胡晗以为杜伟没看清酒的牌子,嫌酒不好。
杜伟说:“我不喝洋酒。”
胡晗一愣,随即笑着说:“好,那咱就喝茅台——”
“不!”杜伟打断他的话,“我就喜欢喝咱本市产的大曲吧。”
胡晗对服务员说:“好,服务员,换酒。”
服务员顺从的给每人满上一杯本市产的白酒。胡晗端着杯站起来:“来,为有幸与杜伟先生相识,咱们大家干一杯。”
大家都端着杯站起来,唯独杜伟没有动。黄飞用脚踢了他一下,示意他也站起来,可是,他仍然没动。胡晗笑着,说:“都坐下,坐下”,说着,自己带头坐下了。于是大家坐着干杯,只有杜伟浅浅的抿了一口。
等服务员满上酒,胡晗又端起来,对杜伟说:“杜先生,可能你也听说过我这个人。不过,不管外界怎么说,我保证,我这个人对人绝对够朋友,讲义气。以后杜先生只要有用得着我的话,绝对没二话。”
杜威的嘴角似笑非笑的动了一下:“胡总,您太客气了。咱们根本不是一个层次的人哪——”
胡晗没等他说完,就截住他的话:“哎,杜先生说哪里话,你太客气了。我也是平民百姓呀,也在你们公安部门的保护之下呀,如果能为您效劳,那就是我胡某天大的面子啦。来,杜先生,我敬你一杯!”说着,带头一饮而尽。杜伟仍然只是象征性地沾了一下嘴唇。
“哎,杜先生,这杯你得干了,要不就太不给胡某面子啦。”
黄飞一碰杜威的胳膊,杜伟不为所动,用平静的口气说:“对不起,我不胜酒力。”
“哈哈哈!杜先生够派儿!我敬咱市长酒,市长也得赏这个脸呀。”胡晗心里颇为不快,可脸上仍是满面春风。
“要不我就当不上市长呢。”杜伟不卑不亢地接了一句。
胡晗把目光移向冯丽:“冯小姐,胡某这个面子不足。看来,往下这个艰巨任务得交给您拉!”
冯丽往杜伟身边靠了靠,先替他端起了酒杯:“怎么样,杜大哥,赏个脸吧。”
杜伟说声“谢谢”,接过杯抿了一口。
“那可不行,杜大哥,”冯丽拦住,不让他放杯,说声“你看我的”,一口干了。
杜伟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笑意:“冯小姐好酒量。”
“那您无论如何得把这杯酒干了。”
“我干是干不了,不过我再喝一口。”杜伟又喝了一口。
“不行,您得干了。”冯丽有些撒娇地说。
“恕我不能从命。”杜伟脸上的笑容又没了。
冯丽见胡晗脸色阴沉地望着自己,而黄飞一时又插不上嘴,一时心里发急,就用央求的口气说:“求求您,杜大哥,给小妹这个面子好不好?”
杜伟摆摆手,没有说话。冯丽不知所措的望着胡晗。胡晗冲她一皱眉头,“妈的,我养你们这些废物干啥!”说着,立即换上一副笑容,对杜伟说:“杜先生,咱就随意吧。”说着,也用嘴唇抿了口酒,放下了杯。
杜伟没举杯,看见冯丽低着头,用面巾纸在悄悄的抹泪。他见胡晗那副颐指气使的样子,有点生气,可又有点暗自高兴;同时,又似乎觉得有点对不起冯丽,就用讥讽的口气对胡晗说:“胡总是不是对女士有点不够尊重呀,这可不够与世界接轨呀!”说着,亲自为冯丽端起酒杯,“冯小姐,对不起啦,来,你表示一下意思就成,我干了,算是赔罪。”说罢,一饮而尽。
胡晗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起来:“看来杜先生是怜香惜玉,英雄救美呀!哈哈哈……”
杜伟禁不住乐了,冯丽也破涕为笑。
黄飞趁此机会站起来,“来,我借胡总的酒,来敬大家一杯。”
大家共同举杯。酒场上气氛缓和了不少。又让了几杯,胡晗说:“对不起,杜先生,我还有个应酬,让冯小姐代我招待二位。您一定要吃好喝好呀。”说罢,告辞走了。
胡晗一走,气氛立即变了。一直没能插上话的黄飞立马活跃起来。他对二人说:“二位,没听方才胡总说吗?怜香惜玉,英雄救美,让小弟实在是感动了一把呀!冯小姐,你还不赶紧喝个感谢酒吗?”
“去你的!”冯丽好看的脸上立即飞上了两朵红云,真的端起杯来,对杜伟说:“杜大哥,我还真的得谢谢您,来,让我敬你一杯!”
胡晗一走,杜威的脸上也有了笑容。他二话没说,端杯干了。冯丽说:“杜大哥,你笑起来,不是也挺灿烂的嘛!”
“我是看人下菜碟。”杜伟的心情好了许多。随后又问:“哎,冯小姐,你们胡总平时也是这个德行吗?”
冯丽说:“胡总就是粗了点儿,俗了点儿,其实,我觉得这人还是不错的。”
杜伟笑着说:“冯小姐说的不是真心话吧、你说胡总不错,怎么个不错法?偷税漏税?欺行霸市?就拿你们皇朝大酒店来说吧,吃喝嫖赌抽,哪一样少了?”
冯丽一时窘住,没话说了。黄飞插话:“咱不说那些了。哎,冯丽,你可是重色轻友哇,怎么光顾了杜先生,不理我呀?”
众人都笑了起来。冯丽为了惩罚黄飞,一气灌了他三杯。不一会,大家都有了点酒意,酒一多,黄飞便变得口无遮拦起来,老是拿英雄救美的话头打趣,而且话也越来越露骨。冯丽呢,也不烦,不时撒娇地打他的胳膊。杜伟不搭话,只是让酒就喝,听黄飞说得过分了,就斥骂一句,替冯丽解围。
不知不觉间,夜已深了。杜伟不顾冯丽的挽留,执意告辞。黄飞本来要三个人去tw包房去唱歌的,杜伟说什么也不同意,穿好衣服就往外走。冯丽可是喝多了,走路有点不稳,杜伟想用手扶她一把,她却就势一下子抱住了他的胳膊,靠在了他的身上。杜伟大窘,只说:“冯小姐你喝多了。”便用手去拨她的胳膊。谁知她紧紧的箍住他,使他动弹不得。同时,虽说已带了几分酒,可凭着一个警察的职业敏感,他感觉冯丽悄悄的往他的衣袋里放了件什么东西。他一惊,这才知道,冯丽并不是真的喝醉了。他又不忍心打破冯丽刚刚在他心目中建立起的美好形象,一时不知该怎样应付她。他将手伸向自己的衣袋,可是,冯丽哪里容得,什么也不说,只是撒娇的抱住他的胳膊,使他动弹不得。
两人在暗中较劲儿,黄飞哪里晓得?他见二人如此缠绵,不禁哈哈大笑:“杜伟,我可告诉你,人家冯小姐是单身贵族。不过,你可得小心我到杨琳那儿去告你的状哟!”
听到黄飞说到杨琳,杜伟一愣,那执意要掏衣袋的手也停住了。他这时才想起了在家时杨琳和他吵闹的那一幕。他知道,一会儿回到家,杨琳仍然不会与他善罢甘休的。其实,细想想,也怪不得杨琳,钱的问题也确实拿得他脑浆子疼呀!这时,他的胳膊无意之中碰到了衣袋中的那个硬梆梆的东西,想抽身时,冯丽仍紧紧的抱住不撒手,一阵女性的肌温透过衣服传到他的身上,同时,女人身上特有的香水味儿直扑他的鼻孔。他迟疑着,继而,又坚决的掰开了她的手。不过,他的手没再伸向衣袋,而是伸到冯丽的眼前:“冯小姐,再见吧。”
冯丽立即换了个人似的,醉意全不见了,她伸出手去,手背仍是向下,仍是那个仪态万方,雍容高贵的冯丽小姐。
黄飞的车又行驶在车辆已见稀少的马路上。被夜风一吹,杜伟的酒意醒了。他的手,又碰到了衣兜里的东西。这时,他迷迷糊糊,像做梦一样,弄不清今天所发生的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也记不清这一切是怎样发生的。他想起了胡晗,想起了冯丽,也想起了杨琳和强强。
“强强。”在黑暗中,他的手捏紧了衣兜里的那包硬东西。他又想起家里被杨琳踢得乱飞的荣誉证书,也想到了那镌着“深受人民群众喜爱的十大警察”字样的奖杯。他不知道,那只被摔成两半的奖杯还是否有法重新黏合。想到这里,他的心有点疼。
他简直恨死了胡晗,同时,也有点恨冯丽。当然,如果他能想到半年后,就是因为这次见面而导致以后自己被撤职的话,那么,不但今天的事不会发生,连以后的事也不会发生了。不知怎么,他想起方才去皇朝大酒店的路上黄飞说的那句话:在这个世界上,好人与坏人之间,不过是一念之差的事。
他禁不住自嘲的笑了:好警察与坏警察也是一念之差的事。
是啊,从现在起,他已不再是一个深受人民群众喜爱的好警察了。
马路上车辆虽然少了,但两边依旧是灯火辉煌。黄飞的车开得像飞一样。杜伟恼怒地斥责道:“开那么快干什么?活腻歪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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