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兒搬了新家,非要我與妻子去住幾天。她已叫過多次,我始終不願動身。按理說,兒子、女兒都在北京,距離也不遠,來來回回很方便的,早就應該去。可是,我對喧囂的都市始終抱有一種本能的反感,總覺得論生活的舒適度,最佳選擇還是小城市。大都市太繁鬧,鄉村又太簡陋,說來說去,還是住在小城市最舒服。麻雀雖小,五臟俱全,想辦件什麽事,一個電話就妥了。彈丸之地,低頭不見抬頭見的,誰不認識誰?誰求不著誰呀?即便不熟悉,繞上一個彎,也能扯上七大姑八大姨的關係,能辦的事也就辦了。若是換成大城市,那可就麻煩了,即使你說你是縣太爺,也不見得有人理你這個茬兒。這裡的處級廳級幹部用耙子摟,一摟就是一花筐。想辦點什麽事,求爺爺告奶奶,投門子把窗戶,最後燒香也不見得燒到正頭香主哪兒。想一想,就覺得麻煩得要命。如今,孩子們都成心實意的讓去,太執拗了也不好,對不住孩子們的一片孝心,當娘的這裡先就不願意了。沒辦法,只有讓步的份,就找了輛車,把我們送到了女兒這裡。
這麼多年來,跑過無數個大大小小的城市,住過無數個大大小小的賓館,從五星級酒店到簡易旅店都睡过觉。可是,不管到了哪裡,即使在那裡住上半年,在心底裡依舊有一種如寄的感覺。這次不同了,來到的第一天,坐在女兒亂蓬蓬的小窩裡,卻感到一種家的溫馨。過去住酒店,真是“住店”的感覺;而現在,在女兒狹小的空間里,精神卻可以得到盡情地釋放。想坐就坐,想躺就躺。這種感覺,絕對是在家之外的任何地方都不可能有的。其實原因很簡單,因為兒女都在這裡,團圓了,這裡就是家。
現在我們填寫各種登記表,都是說原籍在哪裡,祖籍在哪裡,現居何處,其實,認真的想一想,你的原籍到底在哪裡?誰又何曾有過真正的家?以我自己為例,填寫現住址就填“泊頭市”,填寫原籍就寫“本市營子鎮”。可是,再往前推,我家是從獻縣搬來的;再再往前推,是從山西洪洞縣遷來的;如果再往前呢?誰也說不清了,再推,恐怕就一直推到原始社會的部落群裡去了。什麽原籍、祖籍,都只不過是一種遙遠的記憶而已。古人云:人生如寄。你在這個世界上都是“寄身”,何苦硬要去追究什麽這個籍那個籍的。說到底,家,就是一種感覺。親人在哪裡,哪裡就是家。如此說來,現在,我也可以算是一個“北京人”了,也可以像那些高高在上的北京人那樣,以一種輕蔑的目光居高臨下的去審視一切外地來的人了——儘管這些所謂的北京人自己也不過是“如寄”之身,連自己真正的原籍在哪裡都不知道。
2013,6,10.
坐
著
來到北京,坐在住處臨窗的沙發上,默默地望著玻璃外的景物。汪曾祺說過:我的旅行,就是從一座城市換到另一座城市坐著。我也是。北京小住期間,我就打算坐在這高高的27樓臨街的窗前,看著北京人是怎樣在滿天瀰漫的霧霾中跌跌撞撞的行走,又是以一種怎樣粗鄙的目光去輕蔑的打量這個世界。女兒問我想去哪裡去玩?我說我哪裡也不想去:這麼多年了,想去的地方早已去過了;不想去的地方再也不想去。就讓我以一個鄉下人的視角,坐在碩大的玻璃窗前,看你們北京人是怎樣過日子的吧。
北京,是一座衰老的城市,從每個角落里都透露出一股腐朽的氣息。殘破的城牆;空寂的大殿;穿透時光的隧道來到現代的皇帝皇妃皇子;時斷時續時隱時現的晨鐘暮鼓;還有死而復活的各種老字號招牌;小贩被閹割了的太监似的叫賣······
記得三十年前,我第一次來到北京去看故宮。望著紫禁城那高大的宮牆,心想,过去,像我这般草民要进入到这里面,是做梦也不敢想的事情;如今,我想来,我就来了。我氣憤而自豪的狠狠地踢了宫墙一腳。宮牆紋絲未動,我的腳趾卻被踢得生疼。如今,我不再想去踢它了,我知道以自己的這點本事奈何不了它。我只能就這樣看著,看著它一點點被歲月風蝕、剝落,以至最後倒掉。也許我看不到它倒掉的那一天,但我相信我兒子、我孫子總會看到的。用魯迅的話說:那簡直是一定的!
而在它倒塌之前,也許我還不得不默默地忍受著它的輕蔑與欺侮。但,一道玻璃將它與我隔成兩個世界,它的陰冷吹拂不到我的的肌膚。任你車水馬龍,任你熙熙攘攘,任你高音大嗓,我就在這裡坐著,看著,不做一語。
2013,6,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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