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里钩沉（100）

    这里说的姥姥，指的是妻子的外祖母。我与妻子经人介绍相识，结婚以前去她家的时候，出来与我见面的一直是她的奶奶；但我知道姥姥也跟着她家生活，却从未谋面，心里就有点纳闷：为什么奶奶出来见面，姥姥就不出来呢？结婚以后才明白，原来是老人家有个传统思想：她住在女儿家，有点寄人篱下的意思，好像奶奶出面接待未过门的孙女姑爷是理当应分，而姥姥出面就有点名不正言不顺似的。直到结婚以后去拜新年，我才第一次见到她，原来，她与奶奶竟是那样的不同：奶奶是典型的北方农村妇女，高身架，瘦瘦的，说话大声大气，很豪放、很粗犷的样子；姥姥则不同，介于小家碧玉与大家闺秀之间，既有大家闺秀的清秀与温婉，又有小家碧玉的灵动与机智。即使老了，仍然能看出年轻时的美丽。虽然皱纹纵横，但皮肤细腻，面色红润；说话慢声细语，给人一种很淡定、很平静的印象。

    接触多了以后，对姥姥就有了进一步的了解。她的娘家，与我我妻子同村，后来嫁到离此十多里的献县东南村戈家。姥爷大名戈子岩，在兄弟当中排行老四，他一直不太安于在家务农。结婚以后，先是在天津一家商行做买卖，时间不长就辞了职，投到本村一个远房叔叔的门下当了兵。据说曾经在河南洛阳军官学校学习，后来在部队服役。女儿（也就是我的岳母）三岁那年，他给妻子来了一封信，要妻子与女儿到部队去找他。妻子不肯去，说是将公婆丢在家里，自己去找丈夫，会让人耻笑。现在的人不理解当时她究竟是怎样的心理，多年以后我的岳母提起此事还耿耿于怀：家里还有那麽多的人，老人怎么会没人管呢？说到底就是当时的人太看老礼了。大概是妻子的态度惹怒了丈夫，他给妻子下了最后通牒：如果娘儿俩不来部队，他就将重新娶妻成家。尽管别人也从中劝解，但妻子不为所动，结果从此夫妻断了联系，只是从别人的嘴里听说他先后在湖北与四川驻防。抗日战争爆发后，就与家里彻底断绝了联系。

    失去了男人的依靠，二十一岁的母亲与三岁的女儿，娘俩的日子过得很苦。先是在一个十五口人的大家庭里，担负着全家人的吃饭与洗涮；后来分了家，日子就更艰难了。娘俩从未下过地，哪里懂得庄稼是怎么个种法？岳母后来回忆说，当时就觉得女人下地是件很丢人的事，尤其是一个女孩子背着草筐，在路上根本不敢看人，很久以后才逐渐习惯。岳母笑着回忆说，到后来下地不背草筐还有点不习惯了呢！从未接触过农活的娘俩要从头学起。面对耕过的地里那一大片比土坯还大的坷垃，娘俩上了愁。有好心人就告诉说，要把那些土坷垃砸碎才能播种。于是，两个人身单力薄的女人只得拿着撅头去砸坷垃。那些坷垃又大又硬，一撅头砸下去，震得手腕子疼；娘俩一边哭一边继续干活；牲口要几家轮流喂养，两个女人连铡草都不会，还得靠着邻居来帮忙。尤其到了雨季，屋子漏的到处是水，连个站脚的地方都没有，走投无路的娘俩只有抱头痛哭。幸运的是，土改的时候，大伯子提前将家里的粮食等都卖了，又偷着往村干部兜里送了钱，才没有被评为地主，总算逃过了被批斗这一劫。

    姥姥虽然对地里的活不太在行，但对旧社会的女红却十分精通。妻子至今保留着一个手工绣的装钱用的荷包：红绸面的荷包上面用金线绣着一只猪，身上驮着许多的金元宝。那只猪绣得形象灵动，栩栩如生：不是精致的女人，哪里会绣得出如此精致的绣品！妻子从小跟着姥姥，跟姥姥学了不少东西，比如腌制各种小菜，至今妻子腌制的小菜还受到朋友的啧啧称赞。说到姥姥，妻子每每都很动情，因为她从小就跟着姥姥，受姥姥的疼爱最多。她至今还记得小时候怕钻凉被窝，姥姥总是先把被窝捂热了再让自己钻的情景。

    到了晚年，姥姥的最大一件心病，就是牵挂自己已失去联系多年的丈夫。听到广播里总是有国民党老兵回家探亲的消息，老人有些心动，但又不好意思明说。有时候与孩子们提起来，总是说：要是把你姥爷找回来，你们都会跟着沾光！在她的心目中，自己的丈夫一定是当了官发了财的。也许别人永远也无法体会这位老人在漫长的一生中思念与牵挂丈夫而又无法与人表达的痛苦。大概是九十年代后期，有人从台湾的广播中听到一则消息，说由84高龄的戈子岩率领的代表团一行四人到新加坡访问。这给全家人带来了希望，赶紧托天津的亲戚到台湾打听，结果仍然是了无音信。后来，从东南村传来一个消息，说有两个人到东南村打听一个叫戈子岩的人，当时，岳母娘俩都在徐村居住，在老家已经没有直系亲人；村里知道戈子岩的人已经没有了。所以，那两人空手而回。等徐村方面得到消息，再到村里、乡里和县里打听那两个人，那两个人再也没有下落。大家都分析，很可能是戈子岩还活着，惦记着故乡的妻女，派人来打听，结果无功而返；也很可能由于此次没有结果而彻底打消了寻亲的念头。不知道这是不是一次擦肩而过，使人不得不慨叹命运弄人。

    姥姥膝下无子，只有这一个女儿，自然她的晚年是在女儿家度过的。1994年，老人去世，终年84岁。临终之前，她回到了那个没有给她带来多少幸福的婆家。去世以后，没有通知我，大概是觉得外甥女婿要比孙女婿远一些的缘故吧。那时我的岳父已先她而去，所以，我也就无法得知她家人那样做的理由了。好在我的妻子一直陪伴在她边，老人也许能够聊以自慰了吧？

                                       2012-4-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