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里钩沉（81）

    我家的西邻，姓苗，五十多岁，是个瘸子。他老婆既聋又哑，胳膊和腿都有残疾，被他关在家里，常年不出门。白天男人到生产队干活儿，家里就剩下哑巴女人一个人的时候，我们就偷着扒着墙头去看她。哑巴似乎很欢迎我们去，笑着冲我们哇啦哇啦的喊，还比比划划的打手势。她长得又瘦又高，每天蓬头散发，像个疯子；一副瓦刀脸，脸色黄黄的；不知是不是近视，在看我们的时候，总是低下头，眼皮向上翻着，死死的盯着我们瞅。白眼珠很大，给人一种很恐怖的感觉。对我们来说，她显得既恐怖又神秘，颇刺激我们的好奇心理。童年生活单调而贫乏的我们，就将“看哑巴”当成了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乐儿。

    其实，“看哑巴”还有一个重要的目的，就是她家院里有一棵桃树。我们老家是鸭梨之乡，桃树却不多见，零零星星一棵半棵的。梨花开的时候，一片白，单调的很，哪里像桃花那般，粉嘟嘟的，让叶子一配，粉粉绿绿的，那么养眼，那么好看。而且，鸭梨吃多了，也就觉不出好吃来了，而桃又软又甜，逗得我们肚子里的馋虫直往外窜。苗家这棵桃树，品种叫“五月鲜儿”，成熟早，麦熟前后就可以吃了。怕被人偷，所以将墙头垒了一人多高，上面插满了浑身是刺的枣树枝子。不过，这难不住我们，趁哑巴在屋里的时候，我们先是用坷垃、瓦片往树上投，将桃打下来以后，便由一个人踩住另一人的肩膀（俗称搭肩儿），爬到墙里去拾桃子。这动作当然是麻利、利索的，否则，叫哑巴追出来就麻烦了。等瘸子收工回来，发现桃少了，就会拽着哑巴狠打一顿，然后在吃饭的时候，到门外来骂街。瘸子骂街之狠毒，在队里是出名的。听到他的骂街声，父母就“诈”我：“是不是你偷的？”我当然不会承认。父亲就说：“要是你偷的，看我不熟了你的皮！”随后又补充一句：“你听他骂的多难听！”

    我们再看哑巴的时候，哑巴的脸上便会有几片伤。瘸子性情乖戾，打人下手也黑，打哑巴是家常便饭。有时打的有理由，有时则什么理由也没有，他心里不痛快就冲哑巴撒气，反正哑巴什么也不会说。哑巴虽然听不见，说不出，但心里明白桃子是我们偷的，但她似乎并没有将挨打的责任归结到我们身上，当我们再去的时候，她仍然笑着冲我们又喊又比划的。

    起初，我们并不懂得她喊的是什么，比划的是什么意思。她往往用一只手指指我们，又往她胸前比划，笑容满面地哇啦着，后来我们才知道，前些年她曾怀过一次孕，却流产了。大概她比划的意思是说：那孩子要是活着，也像你们一样，到她胸口这么高了。我们这一带把不坐果的花叫“谎花”，大人们将这流产的女人就称为“谎花”。

    哑巴女人就是一朵“谎花”。怀过一次孕，又流产了。后来我想，那次流产，对她心理的影响，肯定是巨大的。我不了解她的身世，但根据她思维健全这一点，就可以断定她心中的那种种痛苦和无奈。她会感到离群索居的孤独和寂寞吗？她曾经有过有苦说不出的痛苦吗？她会因无故被打感到委屈吗……这当然是无须回答的。但可以肯定的是，她也有过高兴的时候：怀孕曾经唤醒了她的母性，那小小生命肯定会给她带来巨大的幸福感。虽然那小小的生命过早的夭折了，使她成了一朵坐不住果的“谎花”。她久久没有忘记那次做“准母亲” 的经历，就像《祝福》里的祥林嫂，每当有人去的时候，她便会笑着连嚷带比划的，用她特殊的语言，向人们讲述她和她孩子的那幸福而又悲伤的故事。

    哑巴死的时候年纪不大，顶多五十岁左右。在农村，妇女一生最风光的时候有两次：一次是出嫁，一次是出殡。但这两次风光，哑巴女人好像一次也没享受到。嫁给瘸子时是悄悄的，出殡时也是悄悄的。瘸子连口薄皮棺材也没舍得为她置，用一张破席卷了，叫了两个人抬出去埋了。

    哑巴就这样走了，走得无声无息。似乎从来没有人感觉到过她的存在，因此也就不会感觉到她的离去。就象流星从天幕上划过，没留下半点痕迹。唯一心中感到有些失落的，大概除了瘸子本人外，就是我们这帮孩子了。随着她的死去，连同我们心中的那种种神秘和好奇也给带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