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里钩沉（63）

    记不清到底是在上小学二年级还是三年级的时候了，我们学校来了一位女老师。个子偏高，短发，一张圆脸，眼睛不大，戴着一架近视眼镜。穿着一条很普通的蓝色裤子，只有上身那件淡蓝底白花、对襟扣袢的上衣，显出南方人特有的文静与秀气，以及知识分子家庭的典雅与高贵。她教我们的语文课。给我们上第一节课，当她用一种柔弱的声音自我介绍“我姓宁”时，课堂上顿时响起一阵哄堂大笑。在我们看来，姓“宁”这个姓，实在是太新奇了，我们从未听说过。看来她也被我们的笑声震住了，好一会才缓过神来，在黑板上工工整整的写下自己的名字：宁曼瑾。然后，又继续自我介绍说：“我叫宁曼瑾，列宁的宁，快慢的慢字减去一个竖心旁，谨是谨慎的谨。”她尽管想用比较通俗的说法来解释她的名姓，我们仍然听的似懂非懂。但有一个字我们听懂了，那就是她的姓（或者说是故意听拧了），一下课，宁老师刚刚踏出教室的门，大家就起起哄来。我故意用一种怪腔怪调的嚷道：“你们知道了吧？咱们老师姓什么？姓疼，疼老师！”有的同学不明白，就质问说“她不是姓宁吗？”我说：“你拧她她能不疼吗？”同学们又是一阵哄堂大笑。从此，我们背地里就都喊她“疼老师”。

    后来我们才知道，宁老师是福建福州人，出身于一个知识分子家庭。父亲早逝，母亲带着她们姐妹三人生活。她母亲学问很深，给宁老师写信，都是毛笔写的，非常工整娟秀的蝇头小楷。宁老师的大姐嫁给了我们村一位姓杜的男人，夫妻俩都在天津工作。宁老师是福州中学的高材生，高中毕业后被要求到农村插队落户，母亲怕她到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会吃苦或受欺负，就想让她尽量到有亲友的地方插队；可是又苦于无亲可投，最后只好到了姐姐的婆家，也就是我们村来落户。说是投奔亲友，其实，她姐姐与姐夫都在几百里之外的天津，家里只有姐姐的公婆和姐夫前妻的儿子。来我们村之后，由于生活习惯等原因，她自己起火做饭。不幸的是，她虽然在学问上是好手，但在生活上能力却很差。她不会用北方的锅灶做饭，用的是当时在农村还不常见的煤油炉。她几乎都不会做饭，据别的老师说，有的时候饭菜根本就烧不熟。与别的老师一样，她的工作报酬是记工分。可是那时生产队的工分根本就不值钱，有的社员劳动一年下来，到秋后决算分红的时候，扣除粮款，基本上就分不到现钱，甚至有时候还会向队里交钱。宁老师的花销基本上靠姐姐接济，接济的数目也很有限，每次也就是三十二十的，生活的窘迫也就可想而知。

    但是，宁老师教课却非常认真，不但讲课时非常形象生动，而且，她有一种天然的亲和力，所以，她讲课我们都很爱听。由于平时我的语文成绩很好，她很喜欢我，不但在作业本上经常批“优”字，还经常在作文课上朗读我的作文，有几次还登在学校的板报上。可是，由于我生性顽劣，并不怎么领她的情，课上课下，经常会捣个小乱，发个小坏什么的。有时候，她也会非常生气。她生气的时候，会盯着我看半天，然后用一种愤怒中带着怜爱的口气大声说：“李洪勉，你就不会老实一会儿吗？”有的时候还会被我气乐了，她就会用比较柔和甚至带着一点乞求的口气，只叫了一句“洪勉！”就没有下文了。好在我的学习成绩抵消了她对我的淘气的反感，仍然一如既往的喜欢我。有一次，她还主动救了一回我的场。那时，我父亲也在学校了代课，虽然不教我们课，可照样不影响检查我的学习。有一天放学后，父亲叫住了我，叫我背“九九口诀”，我背不下来，就不让我回家。父亲越管得紧。我心里就越紧张，也就越背不上来。在这时候，宁老师来了，不知她与父亲悄声说了些什么，父亲就对我说：“今个儿就饶了你，赶明个儿你必须补上。”我这才解脱了，一溜烟儿似的跑了。

    宁老师爱好文学，她经常在课堂上给我们讲一些古今中外的故事。我印象最深的是有一段时间，她会在自习课上给我们朗读小说《欧阳海之歌》。那阵儿我们就最盼着上她的课。直到现在，她拿着书本在讲台上朗读的情景还时时出现在我的脑海里。尤其是读到描写欧阳海牺牲的段落到现在仍然记得真真切切：“事情发生的那么突然......四秒钟的时间容不下任何考虑，突然发生的情况不容许任何人犹豫。这真是关键的时刻啊！就在这时，欧阳海，他像一支离弦的箭，他像颗出膛的炮弹，冲着车头、朝着战马、迎着危险飞奔而去......四秒钟内，列车即将与战马相撞，这是多么危急的一霎那！战马啊，你赶快离开！列车啊，你赶快刹住！时间啊，你停一停！我们的欧阳海冲上来了！......可是战马没有动，时间在一秒一秒的飞逝，巨大的车头、长长的列车，正以雷霆万钧之势，劈头盖顶的朝着战马、朝着我们的欧阳海压了过来，压了过来，压过来了！”时隔四十多年，这些段落背出来仍然一字不差！

    就在我们即将毕业的时候，宁老师却要调走了，这对我们来说，简直是晴天霹雳。我们这些小孩子当然不理解发生这一切的原因，也更没有办法阻止这一切，但对宁老师的不舍却是实实在在的。我们愤怒，我们伤心，我们骂街，最终也阻挡不了宁老师的离去。我们也不知道该怎么去表达对宁老师的留恋与尊敬，只是临走那天，她到学校来告别，我们全班同学一直要求让宁老师为我们再上一节课。宁老师也非常激动，真的放下行李又为我们上了一节课。临走时，不少同学哭了，宁老师也很动情。

    宁老师走了，而且，这一走我们就再没有见过她。只是听说她后来考上了师范大学，后来的下落就一无所知了。但我们一直就没有忘了她，直到近年，小学同学们相遇，还会经常提到她。今年，我试着在网上搜索，当输入“宁曼瑾”三个字时，还真的查到了几条信息，其中有一篇署名上海比乐中学宁曼瑾的文章，里面提到她有九年在农村的经历，后来考上了华东师范大学，这与我得到的信息颇有些吻合。不知这位宁老师是不是就是曾经教过我们的宁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