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读《时间简史》
(2018-03-17 14:57: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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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 个性随笔 |
霍金去世再燃霍金热。热度渐凉的雨夜,翻出购于1996年7月17日的《时间简史》,再读。
没感觉懂更多。倒是发现,霍金评几个科学家的文字,很是有趣,以前读的时候给忽略了:“爱因斯坦的一生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是‘踌躇于政治和方程之间’。”“他被推荐为以色列的总统。但他谢绝了。他说他认为自己在政治上太天真。可是,也许其真正的原因却并非如此,再次引用他自己的话:‘方程对我而言更重要些,因为政治是为当前,而一个方程却是一种永恒的东西’。”“伽利略可能比任何其他的人更有资格称为近代科学的奠基人。其与天主教会名闻遐迩的冲突是他哲学的中心事件。”“伽利略始终是一个忠实的天主教徒,但是他对科学独立的信仰从来未被动摇过。”“伊萨克·牛顿不是一个讨人喜欢的人物。”“他晚年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激烈的争吵纠纷中渡过。”“与皇家天文学家约翰·夫莱姆斯梯德发生冲突”“和德国哲学家高特夫瑞德·莱布尼兹之间发生了更严重的争吵”“大多数为牛顿辩护的文章均出自牛顿本人之手,只不过仅仅用朋友的名义出版而已。”“莱布尼兹死后,牛顿扬言他为伤透了莱布尼兹的心而洋洋得意”……哈哈,这几个牛上天的科学家,还这么有脾气、有性格、有故事!
可是书中的大部分内容,尤其涉及天文、物理和数学方面的,看得出,霍金已努力写得“外行”都能看懂了,俺这个文科男,还是依然云里雾里。
干脆玩起了小儿科:数数。数那《时间简史》的全部95000字里,霍金一共发了多少个问。发现居然问了整整100个。加上“导言”作者卡尔·沙冈的4个,全书总共104个问,简直就是西洋版的“天问”了。更有意思的是,卡尔·沙冈的4个加霍金的30多个,完全就是哲学问。若对此抱有质疑者,可自行去看帕斯卡尔、康德、罗素乃至一众哲学家们的类似问,就知道了。
典型要数霍金在《感谢》中的问:“宇宙从何而来?它为什么,并怎么样开始的?它会有末日吗?如果有的话,会发生什么?”以及《第一章》中的“我们对宇宙了解了多少?而我们又是怎样才知道的呢?宇宙从何而来,又将向何处去?宇宙有开端吗?如果有的话,在这开端之前发生了什么?时间的本质是什么?它会有一个终结吗?”“今天我们仍然渴望知道,我们为何在此?我们从何而来?”
《第九章》中的“这过去和将来之间的差别从何而来?为何我们记住过去而不是将来?”“在我们称之为过去时间的一端,为何宇宙处于高度有序的状态?为何它不在所有时间里处于完全无序的状态?”“为何我们只看到三维空间和一维时间呢?”第十章“上帝能制造一个重到以至于它也不能将其举起的石块吗?”“如果我们确实发现了宇宙的终极理论,这意味着什么?”《第十一章》中的“什么是宇宙的性质?我们在它之中的位置如何,以及宇宙和我们从何而来?为何它是这个样子的?”“宇宙的定律和初始条件是如何及为何选取的?”“是什么赋予这些方程以生命去制造一个为它们所描述的宇宙?”“为何宇宙陷入其存在性的错综复杂之中?是否统一理论是如此之咄咄逼人,以至于其自身之实现成为不可避免?或者它需要一个造物主?若是这样,它还有其他的宇宙效应吗?又是谁创造了造物主?”等等,都是类帕斯卡尔、康德、罗素乃至一众哲学家们一直因深度好奇、始终未解、念兹在兹的问。
另外,霍金在“科普”自己的时间观时,立论的逻辑与哲学家相比较,也几乎是如出一辙。如他由康德的二律背反开问:“如果宇宙有一开端,在它之前必有无限的时间,为何宇宙必须在某一特定的时刻开始呢?”随后他又把康德的正反均得证补齐:“他对正命题的论证是:如果宇宙没有一个开端,则任何事件之前必有无限的时间。他认为这是荒谬的。他对反命题的论证是:如果宇宙有一开端,在它之前必有无限的时间,为何宇宙必须在某一特定的时刻开始呢?事实上,他对正命题和反命题用了同样的论证。”
值得注意的是,霍金在此问题上对康德基本是差评:霍金说,刊载上述二律背反的康德著作《纯粹理性批判》,是“里程碑般的也是非常模糊的”。因为康德那套逻辑是“基于他的隐含的假设,即不管宇宙是否存在了无限久,时间均可无限地倒溯回去。我们将会看到,在宇宙开端之前时间概念是没有意义的。”哦原来,霍金已经认定,自己将解决和能解决的,是对康德二律背反的否定,即不存在二律背反,宇宙在时间上是有开端的。
全书14次提到“哲学家”,若亚里士多德、圣·奥古斯丁、维特根斯坦、莱布尼兹、奥勃斯、康德、卡尔·波普等。在被提及的哲学家中,宗教哲学家圣·奥古斯丁的逻辑,被霍金引人注目地关注到。也是在上述论及康德的二律背反后,霍金说,最能看出康德那个前提不成立的,应当是圣·奥古斯丁。尽管我们知道,这二人不在一个时代:“这一点是圣·奥古斯丁首先指出的。当他被问及:上帝在创造宇宙之前做什么?奥古斯丁没有这样地回答:他正为问这类问题的人准备地狱。而是说:时间是上帝所创造的宇宙的一个性质,在宇宙开端之前不存在。”
显然,霍金更赞同圣·奥古斯丁的逻辑:时间不可以“可无限地倒溯回去”,因而“宇宙开端之前时间概念是没有意义的”。
井民马上联想到,妨碍自己读懂《时间简史》的症结,很可能就是被灌注太深的“时间一维性”,即时间只有从过去、现在到未来,没有始,也没有终。同时,也包括逻辑关联的空间无限性,即空间向着三个维度往外,都既无边,亦无界。不知道自己这是中毒,还是被打了预防针。因为按井民熟悉,也向学生们讲过无数遍的“辩证法”,“时间简史”本身,就不能成立——时间既无开端,怎么会有历史?
面对刚刚故去的霍金,面对再次捧读的《时间简史》,井民不知谁对认错该信谁,以及是否还当坚信时空无限性,以及有限与无限的辩证关系。因霍金那是有貌似严谨的推论和详实的分析,还有来自相关天文、物理、数学等的支撑,而井民那观点之所得,无非是套离开任何实证的概念游移,甚至游戏。至少,再讲时空无限性以及无限与有限的关系,就再也不敢像往日那样讲。因为想到霍金,想到他的科普读物《时间简史》,心头发虚。
或许如下数字能部分解答多数人的“读不懂”:全书73次提到牛顿,51次提到爱因斯坦,27次提到伽利略,9次提到托勒密,7次提到苏联科学家,以及585次提到宇宙,390次提到时间,303次提到光,239次提到黑洞,220提到空间,147次提到波,122次提到质量,117次提到科学,109次提到量子,107次提到运动,107次提到电子,104次提到地球,97次提到速度
,67次提到广义相对论,49次提到量子力学,59次提到质子,38次提到物理学,38次提到数学,35次提到射线,35次提到自旋,15次提到天文学,12次提到弱力,11次提到技术,8次提到白矮星,7次提到虚粒子,3次提到强力,1次提到科学技术,1次提到生物学……看到这堆至今依然涵盖大量科学门类的概念,以及先辈科学家曾经的精深研究,就禁不住满怀悲凉地承认:《时间简史》这“科普”书,俺这文科男读不懂,那是肯定的,读懂那才怪。同理,书中那般高密度地发哲学问、做哲学思考、谈哲学逻辑,理科男读不懂,也是可预料的。自称读懂者,多半也是半懂,甚至不客气说:装懂。
霍金本人超出一般科学家和哲学家的智力非凡处、思维非常处,也由此可见一斑。
再读《时间简史》的一大意外收获,是读到书中居然有霍金点出当今科学家不懂哲学、哲学家不懂科学的可悲现象及成因:“迄今,大部分科学家太忙于发展描述宇宙为何物的理论,以至于没工夫去过问为什么的问题。另一方面,以寻根究底为己任的哲学家不能跟得上科学理论的进步。在18世纪,哲学家将包括科学在内的整个人类知识当作他们的领域,并讨论诸如宇宙有无开初的问题。然而,在19和20世纪,科学变得对哲学家,或除了少数专家以外的任何人而言,过于技术性和数学化了。哲学家如此地缩小他们的质疑的范围,以至于连维特根斯坦——这位本世纪最著名的哲学家都说道:‘哲学仅余下的任务是语言分析。’这是从亚里士多德到康德以来哲学的伟大传统的何等的堕落!”(第十一章)
哲学“过于技术性和数学化”,哲学的视野太过狭小,20世纪哲学较之自己的历史,不是视野越来越拓宽,而越来越收窄,这是霍金站在科学家角度,对当代哲学发出的批评。中肯还是跑偏?不敢断言。不过,连20世纪科学哲学的大佬维特根斯坦,都被霍金视为哲学“堕落”的代表,同世纪那些个成天钻进哲学概念,甚至是某一哲学概念解释再解释、填充再填充的“哲学家”或哲学工作者,自然就更不是霍金的菜了。
康奈尔大学教授卡尔·沙冈在为《时间简史》写的“导言”,开宗明义那句话,窃以为直抵当今成人好奇心退化、因而精神上活得越来越苟且的可悲境地,及映衬出的霍金思想的宝贵:“我们在几乎对世界毫无了解的情形下进行日常生活。我们对于使生命得以实现的阳光的产生机制,对于将我们束缚在地球上,否则我们就会以涡旋的轨道被抛到太空去的重力,对于我们由之构成并依赖其稳定性的原子思考得很少。除了小孩(他们知道太少,会不知轻重地问重要的问题),我们中很少人会用大量时间惊讶自然界为何这个样子;宇宙从何而来或它是否总在这儿;时间会不会有朝一日倒流,并因此导致果先于因;或者人类认识是否有一最终的权限。甚至我曾遇到一些小孩,他们想要知道黑洞是什么样的?物质的最小的部份是什么?为何我们记住过去而不是将来;如果早先是紊乱的,则今天显然是有序的,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何存在一个宇宙?在我们社会里,父母或老师仍然依惯例用耸肩膀或借助模糊回想起的宗教格言去回答这些问题的大部份。有一些人则对这一类的问题感到不舒服,因为它们如此生动地暴露了人类理解的局限性。但是,哲学和科学的大部份即是由这种好奇心所驱动的。”
必须坦承,井民虽说无缘经历“小孩”问哲学,但在诸如上述哲学追问被成人问及时,可是连“用耸肩膀或借助模糊回想起的宗教格言”来应对的优雅动作都没有,直接就是王顾左右而言他。甚至是直接让话题来个呼叫转移。不幸或幸好,井民类哲学老师,在中国大学校园里比比皆是,一些人甚至是学界大腕。
卡尔·沙冈说,霍金终将努力证明,“一个空间上无边缘、时间上无始无终、并且造物主无所事事的宇宙”。可等到霍金驾鹤西去,这任务也似乎没真正完成。关于宇宙有边还是无边、时间有限还是无限、造物主有用还是无用之类追问,既已随基因潜入人类的大脑,或许历史就将会证明,可能康德那二律背反及《纯粹理性批判》,比霍金的时间有始及《时间简史》,管得还要长久些,也要更耐人寻味些。尽管也是在西方哲学史及辩证唯物主义教学中,老师曾经如此斩钉截铁,井民也曾经这般鹦鹉学舌:康德的二律背反,尽管有辩证法光点,但根本上是宣扬不可知论。
再读《时间简史》,突然对此生生出一丝感慨:从呱呱坠地,到咿呀学语,到天真烂漫,到朝气蓬勃,到年富力强,到风烛残年,原本就份量不足、成色不高的好奇心,迅速被沉重书包,厚重作业,严重指教,以及锅碗瓢盆,油盐酱醋,养家糊口磨灭至几无,尤其是成家立业后的蝇营狗苟,人到中年的油腻萎缩、步入老年万事皆休等,似乎从来就活得无丁点儿空闲,自然也就对《时间简史》及霍金的宇级思考和终极追问懒心淡肠。
霍金去世,井民曾跟风撰文相送,更多是出于对这位伟大的魂灵致敬。而全球过2500万人买他的《时间简史》,确实不能证明是被他“普及”,而是在自己似懂非懂的阅读中,被他把残存心底的哲学追问与思考唤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