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早就想去西藏。但只是想。每每念想一露头,必迅速被掐灭。怕高原反应,怕在那儿感冒,怕……死。
几年前,在最想去的那段时间,熟人老李死在那里。他是带队去考察的,全队都走着回来,就他躺着回来。那还是因为他官至副厅,藏川两地政府协商同意,飞机运他回来的。而原本,去前他可是壮汉一条,待人热情,说话响亮,酷爱收藏,极易上当。与他同去港澳深三亚等地,他一路买山寨名表挨骗,买忽悠宝石上当,都是同行的壮汉井民等,替他讨回公道与退回票子。只有在香港浅水半岛那个动作,他确实得利。但恰恰也正是因为这个动作,送他先是到了离天最近的地方,后是上了离天堂最近的地方。他当时兴致极高地在那儿海滩踩水,还使劲唤井民也下水。为证明自己行为的正确,他夸张地指着山坡上的别墅及大片绿地,说“你看看,那是哪些人在那儿住?非富即贵,说明这儿风水灵得很。”只可惜,那风水对他生效,对井民无效。几月后,他官从正处升至副厅,井民原地不动。正郁闷着,惊闻他带队赴西藏新疆考察,结果因高原反应站着进去,躺着回来。如果他不提拔,会有此行此果么?每每想到这层,井民倍觉生命的神秘与脆弱。
井民有个警花亲戚,也有是有点级别,更是有点名气的,每闻井民有那念想,总会正颜正色告诫,“大哥你可千万不能去,不能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她常举的例子是,他们单位有个男人,论壮实程度丝毫不在井民之下,只是只去一趟西藏回来,就和上述老李一样地悲剧了。
当然,还有饭碗所在某哥,进藏搞科研,结果是身体严重受伤,智力严重受损,前者或许是永久性的,后者则是在不离不弃的贤惠夫人呵护下,一点点向小学和中学生智力靠拢。而原本,某哥早已是教授。
不过,所有上述听闻的和亲见,以及友人和亲戚的敲打,都不能彻底打消井民去西藏的愿望。每当听到上述故事或告诫,井民就会在心中迅速生成反驳:“天下那么多人去西藏,咋都没事?西藏那几百万人祖祖辈辈生活在那儿,咋没听说哪个说倒就倒?”何况,身边总有些绝对不比井民壮实的人,有的甚至是女流,隔三差五进藏,啥事儿也木有,就觉得恐怕是在自己吓自己。当然,也有好心人在吓自己。
就在愿望最强烈的三前年,井民在例行体检中被仪器逮住血压、血糖、血脂三高,其他血液指标也均箭头朝上,健康的幻想被掐灭后,只好把药每天吃起。这以后再提及去西藏,被提醒甚至挨敲打的回合,自然就明显多于此前。不过,每每如此,井民心中仍然有强烈不服:“西藏莫非就没有高血压、糖尿病人?西藏人莫非就个个血液指标都箭头朝下?……”进藏之心不死啊!
这回是一咬牙,去了。因为觉得时不我待。也因为女儿将远走高飞。此行耗时十天,过海拔5000米以上的山口3个,海拔4500米以上的山口多个。除了头有点闷,脚有点轻,其余神马不适感都木有。反倒是,全程艳阳高照,终日白云蓝天,心头爽得很,心肺清得很,眼睛亮得很,耳朵灵得很,胃口好得很。当然,鼻孔干得很,瞌睡少得很。
近3400公里的青藏铁路,对成都人来说实在是太绕。先坐车到西宁,后在西宁换车,再折下西藏。其间,向西向北走了多远一截,才又从西北返回西南,最终进入拉萨。那可是几乎两天两夜的路程啊!硬座坐死你,硬卧躺死你,软卧睡死你!好在西宁至拉萨的列车,虽然座位原封不动,车却是带氧气的,就没见到车上有人出现高原反应。反倒是一个个看见路边的藏羚羊、野毛驴,以及雪山、草地和牦牛,就迫不及待地把手机相机及“苹果”,都贴到车窗上去了。
顺便说一句,此行最大感受之一,便是藏羚羊似乎不像传说中的那么稀少。仅井民在白天所亲见,就至少有数十只之多。或许,人家已经适应了火车从身边走过。或许,当地的保护工作做得出色。总之藏羚羊们已经是羊丁兴旺了。
还有那个藏在高原的措那湖,突然出现在列车旁的时候,车内马上报以阵阵惊叫。那美丽、湛蓝而平静的湖水,距车窗最近处,只有几十米,一忽儿在左,一忽儿在右,蓝得让人眼睛明亮,美得让人心惊肉跳。据说,该湖是高原淡水湖,还是怒江的源头,大约400平方公里的湖水,长年静静地躺在海拔4650米的高原上,使它成为世界湖水海拔高度之最。打第一眼看见这湖,就觉得心地空灵,精神为之一振。再听闻此湖芳名“措那”,更不知咋的,居然觉得那叫做名符其实。
个人感觉,见一只藏羚羊的效果,足以冲抵十分之一的票款。见一头野驴的喜悦,足以抵得月加500元的薪资。见措那湖一眼,相当于这趟自己掏人民币的旅程,变成有人慷慨买单的奖赏。当然,后来到了纳木措、雍布拉康、藏王陵、鲁朗林海、布达拉宫,尤其是亲眼看见神奇秀美的巨峰南迦巴瓦从云海里钻出来,可就觉得此行简直是有人倒给金银若干两,也未必换得这般由衷的欢欣鼓舞了。
亲到西藏,有几个事先的绝对没想到。
一是阳光那么刺眼。整整十天呵,就没见太阳啥时节缩进云里过。天上的白云,似乎像地上的人儿一样,总是想方设法躲着阳光。通常迎着太阳出行,井民连前面最近那辆车的后牌照都看不清。就不停地后悔,咋把墨镜给忘在家里了。平时觉得戴那玩意儿者若非导演,纯属装酷,到此才知,那是生活的必备。就好比此地的警察、公安以及藏族汉子,无论哪种帽子,帽沿儿都超长,那不是设计的风格,而是遮阳的需要。阳光强烈,加上海拔超高,紫外线绝对就逞凶狂。因此那些视白为美的人儿,不论男女,此地都真正是他们的畏途。井民鼻尖首先中枪,以变黑、刺痛和脱皮告知,锅儿到底是铁铸的。
二是地理差距那么巨大。109国道,从拉萨到格尔木,千多公里的漫漫长途,竟然就没一棵树,除了巴地的草,就是坚硬的石,以及高耸的山。能够让眼睛觉得晃动的活物,除了牦牛、藏羚羊、野毛驴、山羊绵羊、牧羊犬,就是偶尔才得以一见的牧民。反过来,318国道,从成都至拉萨,两千多公里路,除米拉山口至拉萨那百把公里外,全是郁郁葱葱的植被,甚至是莽莽森林。尤其是米拉山口往林芝方向走,确实让人误以为是进入江南某地,愈来愈宽阔的尼洋河,愈来愈浓郁的青山绿水,愈来愈显眼的红蓝房顶,让人不敢怀疑此地是“中国的瑞士”是在吹牛。据说“米拉”的“米”,指的是“人住的地方”,“米拉”的“拉”,指的是“神仙住的地方”,照此说法,拉萨是人住的地方,林芝是神仙住的地方。难怪!只是一道海拔5013米的山口,直接发源了拉萨河和尼洋河两条著名的西藏大河,区分了干燥的拉萨与温润的林芝两种截然不同的气候,让人在车行六七个小时内的感受,没有别的可说,只有一再啧啧称奇。
三是雅鲁藏布江那么宽阔。雅鲁藏布江以前给井民的印象,是水流湍急,蜿蜒狭窄,高山峡谷。没想到,至少在山南地区的那相当长地带,雅鲁藏布江宽阔似南京一带的长江,个别地方甚至一眼望过去,感觉人置身某座大湖之畔,“对面”总是锁在茫茫云烟中。另外两条西藏著名的河流,拉萨河、尼洋河也是如此。拉萨河在拉萨市境内,居然有岛名曰太阳岛,且岛上建筑摩登光鲜,有湿地不知谓何,只知类似内地农家乐的度假村比比皆是。然与内地大江大河最大的不同,是无论雅鲁藏布江,还是拉萨河,抑或尼洋河,水质都一律清澈。沿途不见一根烟囱,少见几许人烟,繁忙的汽车不过是在浩大天地间的小爬虫,那水也就不可能不干净了。在海拔2980米的卡定沟瀑布下,在嘎尔禄东赞塑像旁边的泉水池边,以及工布江达县段的尼洋河畔,井民都忍不住捧几把水直接进嘴,感觉是一股清洗液迅速将体内那副弯弯肠子冲了个透,只在口腔里留下一股久久不散的甘甜与清香。
四是西藏没有农药和饲料广告。一路走过,凡广告必留心。印象中愈来愈现代的西藏,尤其是几乎与内地同等级别城市没啥区别的拉萨,内地能有的广告包括小广告它都有,内地没有的广告它也有。比如井民就亲眼看见一条“走私车”广告。贴这个牛皮癣的人,竟然胆大包天地在墙上留下自己的手机号。可是,内地电视和平面媒体上常见的饲料广告,在整个西藏却不见踪迹。专门问过。得到的回答是,“在我们这里,牛羊吃虫草,人吃牛羊肉,哪需得着用什么饲料?”再问,才知当地的主食之一青稞,也是纯天然生长,不用农药的,因而农药广告也没市场。亲耳听藏族同胞说,他们那儿几年前曾有年轻妈妈缺奶水,尝试买了些奶粉补充,冲兑后有老辈子眼尖,郑重提醒,“嗯,颜色不对,喝不得!”过几天,就在电视上看见“毒奶粉”事件暴光。于是老奶奶叹,“汉人下毒……”复又念叨,“我们可以生几个,他们只能生一个,他们也这样整娃娃,二天他们老了,咋办哦……”竟呜呜咽咽地痛哭起来。听得井民一阵心紧心寒和心痛。
五是西藏的自然景观那么美。海拔七八千米的雪山,怪石嶙峋的高原,一望无际的草场,宽阔丰厚的平坝,汹涌湍急的江河,飞流直下的瀑布,平静舒缓的湿地,隐居高原的湖泊,样样都是内地的木有。关键是,它们往往在你预料之外,突然就给你一个惊喜,一个对比,一个反差。比如号称“归来不看湖”的纳木措,你得翻过海拔5190米的那根拉山口,才能一睹它的芳容。可完全出乎你预料的是,恰恰是在你气喘吁吁、欲罢不能的当口,举目远眺,那片湛蓝的湖水,以一个高原深处巨大的存在,就静静而又强烈地展现在你眼前。那一刻,你所有的患得患失都被证明是无病呻吟,甚至是杞人忧天。此次西藏行于井民的印象最强烈者,是8月16号下午在翻越海拔4728米的色季拉山口后,一路往下,茫茫林海,悦目洗肺爽心,突然间,前方远处厚厚的白云深处,有座似有似无的尖顶,伫立的火箭似地,箭顶隐藏着,箭身蓄势待发着。又像一位美丽的少女,生人面前欲现还休着。很快知道那便是中国第一美峰、感觉上比珠穆朗玛峰更高的南迦巴瓦峰。这座海拔7782米、垂直升高5000多米的巨峰,一向不肯以真面目示人,因而又名“羞女峰”。哪晓得,那天是运气“来登”(峰造极)的井民,竟然首次瞻仰,就见到它从云遮雾罩,到美容全露的全过程。这次长达三个多小时的经历,足够的长久,足够的饱胀,足够的宝贵,已成为个人的终身收藏。此次西藏行,一向因手艺臭、不敢秀的井民,也禁不住按快门千多下。其间数十下被证明是白按,其余则大多忠实地记录了井民眼眶里的影像,不得删的。
六是西藏的人文景观那么丰富。布达拉宫由于自身名气,世界级文化遗产称号,是拉萨甚至整个西藏的地标,终日一票难求。便是好不容易求得一票,入宫参观也限定在一时之内。人家上千间房屋你只能匆匆走过几十间,恐怕连走马观花也谈不上,还不要说每间房屋、每座塑像和每个陈设,所包含的深邃而高深的传说。当亲耳听到有人花钱通夜排号,以便第二天能够得到门票一张,听到有人称因黄牛票千元一张也没求到,此次西藏行留下最大遗憾时,井民就愈加感谢定居拉萨的表妹和表妹夫。不过,布达拉宫名气再大,论资格,位于山南泽当扎西次日山上的雍布拉康,却是另一个外乡人必到的人文去处。该雄奇的建筑据说是布达拉宫的雏形和先祖,甚至是整个西藏建筑的最早模本。至于拉萨市内外那些“寺”,那些“林卡”,几乎是每有人烟处必有,大小不等,档次有别而已,外乡人鲜有看完者。除布达拉宫,个人觉得罗布林卡委实非凡,占地、设计、建造及维护,完全配得上世界文化遗产的名头。在内地酷暑难耐的日子里,徜徉在繁花似锦与树木葱笼的罗布林卡里,拉萨,不,整个西藏,非凡的人文气质让人肃然起敬。
七是西藏的故事那么迷人。此去西藏,除日喀则一线没去外,其余地方基本都风一样飘过。每天凌晨四五点钟起床,五六点钟出车,一天行车十一二小时,有内急就停,见美景就拍,就没觉得过疲劳。那当然不是牙口倍儿好,身体倍儿棒,而是所见所闻太过精彩,让井民这种典型的孤陋寡闻角色,竟然怪头怪脑地忘记了疲劳。比如天葬。这才从藏族同胞嘴里知道,那可是十分神圣和高洁的葬礼,级别仅次于大喇嘛才可配得上的塔葬,居水葬、树葬、土葬等五种葬礼之第二。那不是野蛮和残忍,而是一则环保,尸体不留任何痕迹,二则神圣,肉身就神鸟秃鹫带上天。同胞问,“你可见过死的秃鹫?”答曰木有。同胞正解,“那是因为它们全都飞到太阳里了。”当然,具体还有天葬的程序,那份儿神圣、庄严和肃穆,非井民类庸俗之徒所能想像。再如信仰。在藏地,宗教信仰的表现,可谓其文化的最典型代表。不论是宗教场所,还是宗教活动,甚至人们的言行举止,都无不表现出该地民族的深刻内心世界。有意思的是,将这种深刻的信仰转换成世俗的教化,以及世俗的道德律令,居然也强大得令人不可思议。譬如藏地就鲜有小偷,但凡寺庙里的钱币,都不锁箱子里,而是任人自由兑换。再有,乡间少有小偷小摸和顺手牵羊,路边常有物体摆放却无看管,一问才知那是主人累了临时的留下。只要上面没有盖上石头,就意味着此物“有主”,就是放几天,也不会有人去拿。同胞解释,他们视小偷为最大的缺德,哪家出了这等角色,全家都永无抬头之日。顺便说一句,在藏族五种丧葬法中,土葬是最低级的,而此种葬法,多为小偷死后的安排。听着听着不禁想,有这样的信仰和习俗,比俺们的法制、法治或思政工作还管用。当然,还神奇。
八是个人的身体没有猜想的那么弱。原本一再犹豫是否进藏,就因为对自己身体没有信心。尽管背后的实质是贪生怕死。尤其是三年前被查出“三高”后,就更是想东想西。可这回连续坐火车44小时,其间翻越海拔5072米的唐古拉山,徒步登上海拔5013米的米拉山口、海拔5190米的那根拉山口,以及再以下的海拔4728米的色季拉山口等,人还是没有等到倒,不就上去了么?而且步子似乎也没比平时慢多少,回到住处,也没觉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再就是拜谒雍布拉康,还没走近就发现它高高地耸立在山尖,心里就打鼓,上得去么?敢上去么?走近一问,骑马一个上下,人民币就得50元,难登程度可想而知。但很快,一则是心痛那几两碎银,二则是铁心跟自己过不去,一咬牙就往上迈步。结果,还不是在一阵拉风箱之后,就走进了这座神奇宫殿。就想,以往的顾虑基本上都是自己吓自己,包括他人的善意劝告也大致可归一类。一位媒体兄弟多年前的一句口头禅适时冒了出来,“但凡打仗,枪一响,先死一半!”兄弟这话的意思是,人大多是被吓死而非打死或累死的。当然,在上述所有高寒处,井民基本没见过可在年龄上与自己比肩的人,男人女人都木有,就更加说明,此番井民鼓起勇气进西藏,决策是正确的,再往后,恐怕真的是想也不敢了。因此也想趁机提醒兄弟姐妹们,要想到西藏,请趁早。
本来还想码几个字儿的,码着码着就觉得头有点晕了。想起来这是所谓低原反应,每每从西藏回来头几天都会出现。井民此时可是落地不到二十小时啊。忽又觉得,人他妈的真的是娇气,高原要反应,低原也要反应,不高不低的中原又麻木不仁(可也是一种反应?),咋不向青藏高原上的牦牛学习?从海拔两三千米到五六千米,悬崖峭壁,草地荒坡,人家都胜似闲庭信步,该干啥还干啥,同时把全身,包括牛肉牛奶牛皮牛毛牛角和牛屎,都无怨无悔地全部贡献给人类。
当然也还清醒地认识到,人不是牛,也不是牦牛,脑袋一晕,就啥也干不成,包括码字儿……
加载中,请稍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