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是老男变宅男的理由,热是老男变宅男的借口。
正好雨后就是热。
就读起了久违的哲学书。碰巧,多是些说生死的。哲人们大多活得痛苦,因为他们对生死问题着迷,却又无解。因为无解,所以着迷。
对于生死,《五灯会元》上有说法。说是有贴身豆瓣问老大:俺这肉身,最初是从哪儿来的?百年之后,又将到哪儿去?按井民愚解,如此疑问简直就是给老大献菜题,以证老大的高明,犹如某翻译故意在大场合译错男女,叫领导有机会用英语纠正。
就见老大以傻答代傻问:你在做梦时,是从哪儿来?你梦醒之后,又向何处去?豆瓣还不甘心,竟逼问:梦境固然虚无,可醒来也这样么?老大不爽:你这一生,难道不就是梦么?
豆瓣于是在“答案已有”和“答案木有”中糊涂或清醒着。
人生到底是幻还是真,《中论》有著名“四不四亦不”:“不生亦不灭,不常亦不断,不一亦不异,不来亦不去。”人,有时似乎活着,有时似乎已死掉,有时似乎昼夜轮回从不间断,有时似乎没有直接跳过童年或青春,有时似乎各有各的幸福或痛苦,有时似乎所有幸福和痛苦都一回事,有时似乎经过努力终于得到想要,有时似乎得到的同时其实已经失去……
想,尽量想,即使把脑袋想成两个半球,都想不出说一不二的答案。无所谓苦乐,无所谓得失,无所谓异同,无所谓高低,肉身所演绎的生命,本质其实如此。因此,如果活得太在意一城一池的得失,或坛坛罐罐的存毁,及至生命本身的长短,通通都是自寻烦恼。
较之《中论》对生命的示之以无,《涅槃经》便是对生命的示之以弱:“是身不坚,犹如芦苇、伊兰、水泡、芭蕉之树。是身无常,念念不住,犹如电光、瀑水、幻炎,亦如画水,随画随合。是身易坏,犹如河岸临峻大树。是身不久,当为狐狼、鸱枭、雕鹫、乌鹊、饿狗之所食啖。”
生命是啥?生命如芦苇,轻轻一吹就折;如水泡,轻轻一弹就碎,如芭蕉在树,稍稍一摇就掉。生命如此脆弱已是不幸的真实,偏偏它还短暂,电光石火瀑布幻影般地转瞬即逝;还危险,好似悬崖峭壁上的树,以及那些野兽眼中的猎物。
生命的虚幻之本,娇弱之本,短暂之本,很可惜经常不被该重视者重视,却又被不该重视者重视着。如那些凭“自然风光”傲世的美眉,以为青春饭可吃一辈子,不晓得韶华若失,珠颜一改,被打回原形的生命,还是得面对绵长的人生,靠本事吃饭,凭智慧活命。
窃以为《君看》里那几句,对此类生命的告诫最为耿直:“君看叶里花,能得几时好。今日畏人攀,明朝待谁扫。可怜娇艳情,年多转成老。将世比于花,红颜岂长保。”井民欣赏那才貌双全的美眉,美貌主外,才干主内,或才干主外,美貌主内,或才貌交替出马,把生命的价值发挥到极致。
不过,比起庄子来,上述生命本无或本弱的观点,都还欠深度。庄子干脆说,生是什么?是死。死又是什么?是生。《庄子.齐物论》说,“方生方死,方死方生”。两“方”的意思说白了,无非就是生与死,看似首尾两端,其实是无缝链接。咋一听来,似乎有点不讲逻辑,首尾两端怎么成了一回事?听《庄子.知北游》说嘛:那是因为生与死,“通天下一气耳”。啥“气”将生死打通?《庄子.达生》有解释:“生之来不能却,其去不能止”。
哦,原来,是生命的获得,不由生者本人作主,死亡的降临,也不则死者自己决定。那么,是谁在背后作主和决定呢?老天,或自然法则。不妨可以理解为:生和死之所以“通天下一气”,乃是因为它们都是自然的有机组成,规律的固定程式。
庄子的智慧在于,他用极端的方式,将生命的优越性、必然性、神圣性、主体性等等,全部削去。他从根本的意义上告诉世人,优越、必然、神圣、主体四性,只不过是通常误以为的生命的天然属性。如此一来,生亦听天由命,死亦听天由命,达观、超然地对待生,超然、达观地看待死,就是唯一明智的选择。
庄子这种坦荡、智慧的生死观,硬生生把孔子那于生死观上躲猫猫的举动,给比成了胆小与弱智:孔夫子在面对弟子“什么叫死”的发问时,不知或不答也倒罢了,竟然还以问代答:“生是啥都不知道,哪能知道死?”
当然,儒家是主张“乐生哀死”的。他们主张生要好好活,死要小心避,所以特合芸芸众生的心意。因而他们的观点最流行。哪怕他们的生死观最世俗,最功利。相比较,庄子那套“齐生死”的主张,弯就多了点,得转好几个次,才能发现它的良苦用心:潇洒活,坦然死,不把哀乐带进生和死。
若论问题的实质,庄子那套生死观,也就是存在主义者卡谬的“反抗”。这位荒诞派文学鼻祖,也是从哲学层面研究生死的。《西西佛斯的神话》开头就说,“只有一个真正严肃的哲学问题,那就是自杀。”这段意思倒还清楚:如果一个人选择了自杀,说明这个人已经觉得死的意义大过了生的意义。反之,如果一个人经过痛苦的选择,最终放弃了自杀,则说明他认为纵然生极艰难,但还是比死了要好。自杀与否,于是上升到哲学。
再下来的意思,就不那么好理解了。但不等于它不对。卡谬认为,导致人可能选择死的事情,非常多。姑且把所有那些让人活得不昌盛的东西,通通叫做荒诞。且所有的荒诞,无非都是人理想与现实之间的差距,差距愈大,荒诞感愈强。可是,得来不易的生命,总不可能就在荒诞中沉沦,于是只能在荒诞中奋起。那奋起,就是反抗。哪怕反抗其实很无力,甚至很滑稽。
就有了众所周知的西西佛斯。这位反抗的英雄,荒诞的样板,在地狱中每天推上推注定要滚落下来的石头,却因认识到这是自己的命或生存方式,而乐此不疲。还有比这更荒诞、更悲剧的生命么?切莫先说否,更不要先笑。卡谬提醒我们,其实我们都是西西佛斯。
有意思的是,卡谬人生哲学由此获得积极意义:不是煽动以自杀抗苦难,而是告诉落难中的生命,苦难本身就是生命的组成,反抗这种命运的唯一正道,就是听从命运的安排。
显然,卡谬没有像庄子那样,把生死看成一样,也没有像汉传佛教那样把生死视为虚无,而是从一种貌似宿命实则实用的角度,开出了医治人生苦难的良方。
同为存在主义大师的海德格尔,则对生死别有理解。在《存在与时间》中,他提出生命只有死亡了,它的承载者才能被当作整体来看待。他这说是有意思的:人只要还活着,他就会变,就会不断赋予自己某种意义。可是他一死,这种赋予便告结束,他的整体性形象或本质,就可以被最终概括,即盖棺定论。而他自己,则无法主宰这一过程。因为死是唯一的,自己的,亲历的,未死之人不知道,既死之人知道了,也无法告诉他人。甚至,他知道不知道,人们也不知道。所以,思考死,其实也就是思考生。是从生的反面思考生,而不是就生思生。
读到此,突然悟得:活得愉快,乃是因为无知;过得痛苦,只是缘于沉思。庸人往往活得愉快,哲人通常过得痛苦。这世道,真他奶奶的幽默,或者讽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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