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假了，跟突然跳闸酷似，停电，停运，停摆，三几分钟不辨东西。然后电来，喜来，事来，一切重新转起来。当然，后一种情形是开学。

    井民喜欢放假。就像偶尔喜欢停电，被晾在讲台上的感觉真好，可以趁机偷几分钟的懒。放假了，钟就不敲了，路就不挤了，草丛就茂密了，树冠就婆娑了，鸟鸣就响亮了，停车场空旷了，有人无人都播的广播操就停了，有事无事都开的会就没召集人了，出气就均匀了，睡觉就容易了，吃饭就从容了，做事就淡定了，庙会般闹热的校园就等待拆迁般地清静与荒凉了。尽管一个曾经亲耳听到的涉嫌乱伦的形容，即所谓“学生是我们的衣食父母”，也会酸酸地偶尔露头，但总体而论，没这些“父母”的时候，他们的衣食“儿女”们，尤其若井民这种另类，过得似乎更滋润。当然，得有工资开。

    知名科研批发商拖了个巨大的包，跺了跺那双价格不菲的耐克，扬了扬那块名扬四海的江诗丹顿，神采飞扬几至跋扈地冲着井民大念苦经：“哎，没法，暑假是科研的黄金季节……”。科研也分季节，又不是研究气象的，这让井民立即犯傻。但很快就明白，批发商这又是要到广阔天地拿项目去。估计此行归来，又会养活几个二级批发商，以及大批硕博二士。

    列位看官恐有不知，批发商以下那些呆在校园里不得不被埋没、走出校门也经常“被专家”的角色，其实是靠类似批发商养活的。当然，批发商在养活别人的同时，也把自己养肥。近年批发商最大的苦恼是：怎样既维持足够的酒量，又不至损坏肝脏；既能遍尝人间美味，又不至喂自己太胖；既保持项目来头和经费数量的持续增长，又不至让自己的血糖血脂和血压增高。“妈哟，老子下辈子学药学，专门研究吞了就可以放开吃放开喝的药，造福天下拿项目的串串儿！”批发商说着，把身边的霸道拧燃了火。

    批发商还算谦虚，且耿直。不管自己叫科研人员，更不敢叫科学家。他曾私下多次说与井民听，“我们这种人，算啥搞科研？只不过是替企业做点工程，小包工头儿而已！”他也从不承认自己是项目批发商，可能那会觉得太掉身价。尽管在他人的眼里，这才更显出他的身价。私下，他曾说得直截了当：“趁这些年，那些企业还用得着，好好赚点钱。等二天真的风水轮流转，转到该你们俏了，老子就坐下来，气定神闲喝茶，四方八面旅游！”他所说的“二天”，是否真有，井民无法信与不信。但他所说的“转到该你们”，则现在就敢肯定，是不包括井民之流的。像井民这种靠说话码字儿维生的人，永远都需要，永远都不俏。井民的隐身术是：面带蠢相，心头嘹亮。

    批发商显然只是与井民遭遇，完全没有谈兴。寥寥数语过后，便匆匆打发井民走人。打发的方式也很有技术含量，“你不忙？”言外之意是“你不忙我忙”，甚至是“你也没啥可忙的”，叫人不可细想。也没来得及细想，他就在井民那对知名小眼的艳羡下，跳上那已经在轻微抖动的霸道，那应该是他的车的“三房”了吧，喷烟而去。

    看官，千万不要以为批发商真会把霸道开道上去。那种又累又危险的事他才不会干呢！生命对他来说，此刻比任何时候都更宝贵。不妨可以这么说，早十几年夭折了，也就夭折了，晚十几年哦嗬了，也就哦嗬了，偏偏是这几年，他所说的“企业”对他的需求旺得很，他的名气在那儿也响亮得很，再不抓紧用，过期也是很快的。至于项目么，真用得上“多多益善”那句成语。而经费么，本地人那句做素菜时的口头禅，叫“油多不坏菜”之类，用到这儿也是很贴切的。人家这是把霸道开到机场停着，打飞的去拿项目，回来再让那车不霸场，而是名符其实地霸道。

    批发商的自信是，只要项目拿回来，就不愁没人接手，更不愁批发不出去。“科研项目”是啥东东？是全中国最热销的货！不管它是水货还是行货，只要含金量足，就绝对不愁压库。当然，来自政府、花纳税人票子的项目除外。此类项目芳名“纵向”，学名“基金”，钱不多，还既不好拿，也不好做，更不好花。

    井民虽无能，但也不能光羡慕别人。挣不到大钱，挣点小利总是可以么。于是与人签了合同，暑假得整本“本版书”出来。甲方要求，未经许可，乙方不得以任何形式透露书的内容。包括策划和样章等，都是合同约定的乙方义务。这才明白，有个似曾听说但未得其解的词汇，叫“商业秘密”之类，闹腾得跟国家机密似的，委实叫人不了然，又不敢轻易冒犯。心中疑惑的情绪刚一露头，即遭甲方黑脸：“如果……一旦……我们只好……”那意思是，你敢泄密半点，老子肯定翻脸。赶紧转移话题，“那我如约完成了呢？”甲方于是面露血色，柔柔地指了指合同。在他的纤纤五爪引导下，井民看见了那行字：“版税7%，万册起印……”。就把原本几乎就没缝的眼睛彻底眯拢，三几钞钟算了算账。

    悲哀得很，就算是一切顺利，也充其量不过几千元人民币。至于再版三版及N版之类，则想也不敢。老夫肯定当不了韩寒郭敬明，也绝对不敢靠近余秋雨易中天，井民那本版书基本就是个见光死的命，哪还有随后出版社源源不断打款过来的日子？

    再说，井民又不是瓜的，真正能再版的玩意，出版社肯给你版税？就想起早就听说过的至理名言：在这个世界上，千万不要认为有人比你傻。同理，在这个世界上，千万不要以为你比别人聪明。“绝不掏自己的钱出自己的文，且用我文就得付我费”，虽说是井民坚守至今的信条，但在与报刊杂志和出版社的交手中，还是一再深感自己不是他们的对手。央视美眉王小丫呆过的某家名头很响、影响很弱的报纸，就欠了井民一笔润滑费，直到那报牌子都摘了，也还没有给。东南某影响不小的刊物，用了井民在汶川地震后说川人幽默本性难改的文字，于今整整两年，也不肯给稿费。他们吃准了井民这类人的心理，不至于为几十或最多几百块钱打上门去。如果真要是打上门去，就态度端正地道个歉、补个现完事。至于时不时发个伊妹儿、打个电话之类催促与提醒，人家则大玩推磨子、踢皮球、装聋作哑。再说给版税不是给稿费，如果预测书出来能销得好，出版社就给你一次性稿费，相当于把你买断；如果预测书基本就见光死，出版社就同你签版税，让你瞎等到永远。以井民这稚嫩的经历，感觉似乎从来都是他们的预测贼准。

    看官大致就能明白，在这个世界上，人与人的差距，真的是比家狗和野狗的差距还要大。别的不说，只说挣钱，上述批发商那样的挣钱，与刚刚井民那样的挣钱，差距何止是十万八千里！井民含辛茹苦百来天，完全单干无法找人帮忙，即便完全符合出版社规定，也就区区几千元。而这点点钱在上述批发商眼里，能不能叫钱都未必。因为井民晓得，他经常与甲方的吃喝，光是酒钱，一餐也不止这数目。所以，列位看官，不到万不得已，绝对不要在井民面前提钱哈，否则井民也会翻脸。井民自己就努力回避那个字，否则干活一点儿劲都没有，活是干不好的。

    既然钱不能提，那就提幸福感罢。这词儿好，时尚，和谐，宽容，环保，绿色，可持续。据说是南亚某小国的原创，记不清是不丹还是尼泊尔了，年人均国民所得只几百美元，可人家就是不发展那些挣钱的产业，就是要把保持山川秀美、空气清新、水质干净、民众高兴当作经济目标，甚至社会目标。结果他们自己觉得活得很幸福，外人看了，也觉得他们果真活在独特的幸福中：简单地幸福着，充实地浪漫着，艺术地行为着。其实，人都是世间的过客，他们那样，与我们这样，到终场时来个评点，还真不知哪个更让人不悔或少悔呢。

    在长期的、持续的、高频度的、高度紧张的挣钱过程中，生命悄悄从风华正茂进入风烛残年，待到再也挣不动时，回眸一看，娘地，大好时光与黄金人生早已一去不复返。那时即使把所有的票子通通都派出去，也唤不回那些原本可以尽情享受的美好，那该是何等的打击人和嘲讽人啊。如果只是自己意识到也倒罢了，难过就难过吧，遗憾就遗憾吧，关键是如果偏偏看见若上述不丹或尼泊尔人那样过日子，竟然也能把日子过得那般有滋有味，那才不仅仅只是悔和憾了。

    想通了，那书还是要写的，那合同还是要履行的，该干啥还是要干啥的。自己觉得灵魂无纷扰，自己觉得所干就是自己的能干，觉得比起叫花子算是富翁，比起重病缠身算是健康，比起屡遭不幸算是幸福，比起穷得只剩钱算是充实，比起目不识丁算是有文化……人家骑马我骑驴，仔细思量自不如；待我回头看，还有挑脚汉。有比较的人生真好，会比较的人生真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