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夏后头个闷热的早晨,应朋友的朋友之邀,前往城西一处无名院落做客。
知晓朋友的朋友是城里人,却不知他为何长居那院落。心想要么是开农家乐挣钱,要么是借农民房子住省钱。再会是什么,就超出了井民的想像力和推测力。
出发前特地把里程表清零。从北三环往北再往南,在东北一出口处出三环,往西往西,约摸三十公里后,就到了一个拐角,由前车灯所示驶离主道。当感觉到屁股下明显有减速隔离坎几道后,一扇热情拉开的大铁门,一张灿烂的中年男子笑脸,以及一花一黄两条凶神恶煞的狼狗,就无可质疑地提示,目的地到了。
随之进入心灵卷帘门的,是斑驳的院墙,低矮的房屋,零落的房舍,爬满青藤的老树,两条愤怒无处排解的恶狗,以及停车处随地堆放的石膏模子。心想,主人多半是创业中的城里人,只顾了打拼,没顾上打理,只顾了挣钱,没顾上享受。“土老肥!”心头说。
一个肤色雪白的中年妇女,笑盈盈地站在笑脸灿烂的中年男子身后,中年男子顺势呵住了情绪激动的两恶狗。知道院子的男女主人此时都到齐了,除了他们忠实的狗还在表示对来人的怀疑,他们身后的一汪清水,水中的几朵睡莲,水下身影隐约的鱼儿,以及水面几只花色各异的鸭子,似乎都在表示热烈的欢迎。“土老肥”不觉间已离身远去。
被引进客厅。随着双脚迈进的那一刻起,眼睛顿时被迫睁大再睁大,同时心里跳出个强烈的声音:天哪!这是茅草屋么?横在面前的,是一张巨大的原木桌子,那原木的直径至少在一米以上,配套的一排扎实古朴的凳子,也都跟车中老大悍马一样,威武地伫立在巨桌的四周。用眼一扫,桌上依次摆有大大小小各种茶具和果盘,女主人不停地逐个询问:“喝啥?绿茶?红茶?花茶?功夫茶?蒲耳茶?……”
伴随着一声声“随便,随便”,要喝的茶,很快就装进不同的茶具,端到不同的客人面前。随行男人们开始了高谈阔论,女人们开始了东家长西家短,男女主人开始了从容应答,两条相貌巨恶的狗狗,则早已进入相逢何必曾相识的淡然。
井民进来时就注意到,客厅旁的大屋气度不凡,有非一般的陈设与堆放。见宾主寒暄热闹,就悄悄起身去打探。果然,真不是一般城里人能玩得起的奢侈,更不是一般有钱人能有得起的高雅。一间足足有五六十平米的大房子,四壁挂满字画,中央安放一张斯诺克球桌,房子的一角是工作台,上有文房四宝,另一角是一副架子鼓,一台手风琴,一只萨克斯,以及一摞五线谱和简谱。
回身夸赞加询问,这才终于了解到,男主人擅长是琴棋书画,饭碗是美术雕塑,业余爱好是音乐,最爱是拉手风琴和吹萨克斯。兴起时,常会邀一帮朋友驱车前来,开室内音乐会,乐队的规模能演奏整台的《白毛女》。
听到此处回头再看,发觉不知是错觉还是正确,先前坐下的男男女女,虽高谈阔论依然,东家长西家短照旧,但喝茶的姿势明显不是往昔般驴饮咕嘟,不拿水果的指头也尽可能夸张地翘起兰花。连偶尔烟瘾大发的男宾,也会先说一句“五一后就不许公众场所抽烟了哈”,就赶紧闪到外面去解决。而跟随外出抽烟的男宾的身影,巨大原木桌子旁的男女们,这才得以看清,自己完全就在一面巨大的落地玻璃背后,池塘睡莲水鸭假山是玻璃外的景,自己则是玻璃里面的人。外面是里面眼里的画,里面是外面眼里的景。
突然想起成语“里外不是人”,自己也觉得此想法实在可笑,却又觉得似乎还有一点点儿高妙。里外不是人,是景,妙极。
主人吆喝着搓麻与继续着喝茶,就把男女宾客清晰地分流。生活能力低下,娱乐本事钝化的井民,一如往常地留下继续喝茶,从而得以从男主人嘴里了解到,这个园子,这些摆设,以及这种生活的来龙去脉。
18年前,男主人供职某铁路部门。突然想通,爱好与职业结合,兴趣同工作联姻,方是生活的最佳,就自己砸了铁饭碗,和弟弟一起搞起了眼下的事业,即艺术地挣钱的同时艺术地活着。当时租下如今这7亩多的土地,每亩租金不过4万,且上下两个池塘还不算钱。而今风传要拆迁,仅土地的价位就已至少1500万。如果加那些看上去完全是普通农村土屋、内部则极尽现代化、艺术化和个性化之能事的陈设,以及房间内那些纯木顶、地、墙、桌、凳这些基本搬不走的沉重投入,本市某著名地产设计师的保守估价是:少了3000万,绝对不出手。
不禁问道,如今回想起当年,是否也有丝丝遗憾。男主人确证此问是指辞掉公职后,十分干脆地回答,没半点遗憾。如果非要说有遗憾,也是遗憾18前年还干了几年不情不愿的事,说了几年言不由衷的话,拿了几年饿不死也吃不饱的钱。随后就充满自豪地说,我现在一年干上两三个项目,其余时间就可以全部拿来弹琴、种花、养狗、喂鱼、喝茶,以及修身养性,锻炼身体,哪个也管不着。如果现在再要叫我回到18年前那种日子,想必郁闷至死。
相信。因为他的名片告诉井民,他的身份是雕塑家,创作之外是挣景观美化的钱。创作大多与挣钱无缝对接,挣钱基本就是物化创作,今天便是专程从邻近某工地赶来会见。
大概突然意识到他面前的唯一听众,恰好就正在郁闷至死着。男主人赶紧换了话题,有一搭无一搭地,好不容易找到个共同的熟人。其实那熟人是井民认得他、他认不得井民的某大学校长。该校长的学校不牛,但他这个校长比他的学校牛多了。不知他是咋把他的学校整得没他这个校长牛的,也不知他的学校是咋被整得没他这个校长牛的。
女主人笑盈盈地再次出现,原来是招呼大家吃午饭。没有想到,这座隐藏在荒地中的内秀院落,饭厅竟然设在水上。也是一面巨大的落地玻璃,也是一汪清沏的池水,只是旁边多出棵高大的老树,宾客十来人,就在这样的幽静处,享用男女主人一再强调的“土”和“自己”特色佳肴:鸡是纯土鸡,遍地跑的,从来没喂过饲料的;折耳根是自家地里掐的,从来没打过农药的,且只掐颠颠;黄鳝是现到乡场上剐的,纯粹从田坎头勾出来的,一看就不是人工喂养的;……宾客的嘴巴一再发出啧啧赞叹,用没空说话的动作对菜品和介绍做了肯定的回答。
饭后参观主人卧室,两层小楼,全木装修,能够想得到的现代化家电与器具应有尽有,无法想像的艺术品位与高雅气质处处显现。地上地下,墙上窗台,楼梯过道,处处纤尘不染,原木地墙窗擦干净后的爽心悦目,被男女宾客们密集转移到夸赞女主人上。这才得以知晓,女主人早以“洁癖王”著称,老公外出落实创作的日子,她就每天用半天时间擦屋,再用半天时间看电视。
匆匆上下一遭后,男女宾客开始狂批自己在城里的居家,斥之为“大鸽子笼”,大叹主人这幽静典雅现代环保古朴的卧室,奉之为“这才叫家嘛”。跟随在队伍后面突然发不出声的井民,当是从内心被强烈震住。见过几个有钱的,也见过几个有房的,真还没见过有钱有房到如此品级的。就像见过几个有内涵的,也见过几个有气质的,真还没有见过有内涵有气质到能如此物化或变现的。
就很奇怪地想起本市政府的远期建设目标:世界现代田园城市。据负责宣介的人说,届时,这座今天就已经牛B到“来了就不想走”的城市,城中心将是“园在城中”,城边边将是“城在园中”,而城外,则将是“人在园中”。只是不知届时,即目标达成的二三十年后,如今这离井民饭碗所在三十公里、离西三环只十多公里的无名园子,还算不算“城外”,以及还在不在“城外”。
因为主人已经听说此地将被规划,拆迁动作已经兵临城下,墙外竹林已拆成光坝子,院内光纤已被掐断,政府的策略大概是先易后难,先土著农民后外地落脚诸君。说句替男女主人忧心的话,也要做好谈判不成被迫签城下之盟的准备。
同时也向政府说句担心的话,到世界现代田园城市建成后,可千万不要只有“园在城中”和“城在园中”,而唯独没有“人”,没有“人”之所在的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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