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刀的寒风，刷刷剃落枯黄的叶。只约摸一眨眼的功夫，原本构成此地冬日一景的赏黄，赏初冬银杏的黄，就彻底退出了这个季节。再要看到它，就得是明年的这个时候了。

    老男孤独地倚在水边的石凳上。看上去不是坐，倒像是挂了半扇屁股。身体的重心，分明朝向水的远方。远方似乎钓起一条大鱼，那几个快要冻僵的垂钓者，此时那个喧哗与骚动，明显与他们的年龄，他们原本来钓鱼的心态不相符。

    老男嘴角闪过一丝可称为笑的东西。但很快就让位于原先的神情。原来那神情使他很像情场失恋者，也像商场失败者，还像官场失宠者。甚至，还有点像上三者的混合体。

    陪老男一起来到此地的车，此时正停放在百米外的马路边。一只前轮胎碾上了马路牙子，显得比其他三只瘪。想像此车有灵，因为它此时似乎在抱怨，跑百多公里到这儿来看黄颜色，莫非是吃错药了么？

    老男确知，自己那车从来是任劳任怨的。所以老男一旦熄了火，就对那车不再搭理，独自融入这块百公里外的陌生水岸。

    然而老男的融入，其实是破坏了这片景色。这片景色虽说绝对谈不上什么美，所谓小吃也完全勾不起什么食欲。但初冬的它，银杏树黄得苍凉，湖水浅得珍贵。关键是，它有足够的远，没有多到令人眩晕的游人。但老男的丑得平庸与穿得民工，让这片景色中多出来的，似乎是一个干活一年却没拿到工钱的民工，欲跳湖讨薪。当然，要说他有点像丢失了全年血汗钱，不知咋回家交待的小包工头，也有点像。

    其实老男是所谓教授。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老男竟愿意整整烧掉几十元钱的汽油，以及花去二十几元的过路费，来到此地煞人家的风景发自家的呆。

    老男仔细清理了一下思路，突然有种莫名其妙的感觉。硬要说出那种感觉，则说出来一定没人能懂。那就是，老男明明知道自己不会生产，近日却有强烈的产后大出血感。老男为此婉转请教过老妇，得知那感觉确实只属于产后。问题是一个老男，咋会有这种感觉呢？

    这个莫名其妙的感觉还没消除，另一个莫来由的感觉又冒了出来：那个感觉上几乎所有人都已经在为之欢欣鼓舞的建房，老男突然感觉自己是分外的纠结。买么，似乎有点傻。因为此前的日子里，老男有过太多的机会，有更便宜、口岸更好的房子在等着老男。只要老男一个答应，就没有今天掏不出那么大笔钱的痛苦了。然而老男被劝被挡，最终没答应。不买么，老男此生可能不再有此机会，这最后的机会真要放弃，老男真的又实在不甘心。

    最化不开的心结是，老男在那百公里外的地方，有些事不堪回首，有些人不愿面对，有些心无处安放。如果真要将自己的后半生全搁那儿，老男多半会住再宽再大的房子，也经常觉得憋屈。

    老男没有睹物不思情的修练，更没有魂灵自动安宁的能耐。老男内心向往住远远的，偏偏的，便是偶尔一回头，也会内心从容与安宁如眼前那汪冬水。只是遗憾，那样的灵魂归依处，如今的老男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老男自嘲，到底是俗人，情也俗，感也俗，思也俗，行也俗。活得真他奶奶的郁闷。

    就听到一股悦耳的乐曲。马上反应过来那是《芦笙恋歌》，用葫芦丝吹的。脑袋里就现出该曲最熟悉的歌词“阿哥阿妹的情意长，好像那流水日夜响……”所有的不悦就顿时烟消云散，眼睛就不由自主地转向曲声起处。

    曲声起处，也是一个老男。只是他丑得更平庸，穿得更民工。矮矮的个子，瘦瘦的身条，干干的脸庞，身前围裙里插满大大小小的葫芦丝。演奏老男不知从哪儿来的劲，把那个自制的葫芦丝吹得轻松悠扬。三几个小屁孩追逐着，瞅准机会偷袭演奏老男那深藏在大裤裆里的屁股。更多的路人则匆匆而过，对他的艺术劳作表现出充耳不闻。

    令人惊讶的，是演奏老男丝毫不为之所动。他仍然在尽量符合原作地吹奏，且吹出来的曲调总是很容易地被人直接听成“阿哥阿妹的情意长，好像那流水日夜响……”似乎他只会吹这首曲子的这一段落，但由于只会这一段落，听上去他的演奏早已是千锤百炼，甚至炉火纯青。

    这让水边老男很是吃惊。因为他这些年驾着那辆眼下停在马路牙子边的车，先后去过云贵川的几十个县几百个乡镇，所到之处似乎都有民间艺人演奏“阿哥阿妹的情意长，好像那流水日夜响……”，而且都用的是自制葫芦丝，奏者也都是青一色的老男。

    水边老男顿时产生一种很迷离的感觉。似乎那片广袤高原上的无数葫芦丝演奏者，是一个人教出来的，因为他们吹出的效果几乎一样。甚至，连他们的长相，也好像是从一个模子里浇出来的。

    “他们应该成立个协会！”水边老男自言自语道。随即，又陷入原先的闷骚。因为他想起，在云南大理，四川木里，以及贵州凯里，自己都曾远近不同地跟随过葫芦丝演奏男，看他们的葫芦丝到底卖不卖得出去，以及那些买了他们葫芦丝的大人小孩，到底学不学得会演奏。

    结论是令水边老男十分的失望，也十分的释然。失望是那些买家没一个至少在当场把葫芦丝吹成调，释然是他自己更早时买过一只，照着随葫芦丝奉送的一张油印演奏示意图偷练了好几天，最后得出结论：卖的都是吹不响的，吹得响只是拿来打广告的。原以为是自己不行，这回才明白，除了演奏者或售卖者，哪个买了哪个都不行。

    水边老男一边想着，一边就凑近了演奏老男。

    “除了你吹的那把，其它的，还吹得响么？”水边老男涩涩地问。

    “咋吹不响？随便哪把，你挑我吹，吹不响倒赔你钱！”演奏老男停了吹奏，狠狠地说。

    水边老男于是从演奏老男的裙兜里随意抽出一把，递给了演奏老男。

    演奏老男拿起就吹。他的嘴下立即传出“阿哥阿妹的情意长，好像那流水日夜响……”，与先前听到的一模一样。甚至，与更早前在云贵川几个“里”听到的，也一模一样。

    再挑，再吹，还是一模一样。

    水边老男傻眼儿了。演奏老男得意了。

    水边老男怔怔地呆在原处，不知下步往何处去。演奏老男晃晃悠悠地走了，“阿哥阿妹的情意长，好像那流水日夜响……”渐渐走出耳道，就像阿哥阿妹钻进了花前月下。

    定睛再看，演奏老男的三轮车，也停在马路边上。与水边老男的车恰恰停了个面对面。与水边老男的车的灰不拉叽相比，演奏老男的三轮车光鲜亮丽，上面挂满了长长短短大大小小的葫芦丝，就像他身前裙兜的扩充版。

    既然一天也卖不出去几把，即便卖出去也卖不了几元钱，索性就把它们撂路边等着，自己吹着那动人心魄的乐曲，去融入这片萧杀的荒凉，给这片荒凉增添一点亮色与温情。

    “阿哥阿妹的情意长，好像那流水日夜响……”，不觉间，演奏老男又吹了回来。水边老男突然觉得自己还站在那里有些难为情，赶紧在演奏老男回到他的三轮车旁前，迅速钻进自己的车里。

    “阿哥阿妹的情意长，好像那流水日夜响……”，一段再熟悉不过的，由一种自制的原始乐器吹出的声音，护送着水边老男驾着自己的车，驶离了已经呆得太久的凛凛寒风。

    或许是那车早已呆得不耐烦，或许水边老男不觉间卸下了一些东西，水边老男与车，跑得远比去时轻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