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身为成都老男,不知汉旺在绵竹委实不可原谅,那么不知绵竹在德阳就当找个地缝钻进去,而不知中国名酒剑南春是绵竹的千年骄傲,则简直就该当众挂牌裸奔或跳楼。
不好意思,512以前,井民确实是上述三不知皆具。浅究起来原因有三:不喝酒不知酒味酒名酒厂,更不知剑南春与五粮液齐名但不在一地;不求甚解不知绵竹与德阳是两处,更不知绵竹先是绵阳属地后归德阳管辖;不懂年画不知全国年画四大派,绵竹年画占其一。
狗日的512,在带走八九万蜀中同胞的同时,也把地理知识连同地震常识一道,迅捷对国民来了个大空前普及。在这场完全由老天一手导演的知识与常识硬灌活动中,井民与千千万万同胞一道,确切地知道了龙门山脉、震中震区震级、汶川北川青川、绵竹汉旺什邡,甚至更小些的地方,如聚源、漩口、九龙沟等。
有哲人曾发扁言,谓人生是被判定如此的。哲人的意思是,人生不可选择,看似选择的人生往往是不得不的人生。换言之,即是被他人、时运等判定如此的人生。井民照这扁言的猫画个另一扁言的虎,人的知识多半也是被判定的。井民的意思是,像人不吃饭要饿死、人不拉屎要胀死、人不开朗要气死之类绝对真理性的知识,看起来是人通过父母引、老师教、自己学得来的,实际上也是被生活具体说生命判定的。一个最容易明白的佐证是,再傻再笨再拙的人,于上述知识的习得速度与掌握程度上,都与任何人中精英毫无差距。
闲龙门阵少摆。单说上周日帽根儿朋友邀去汉旺。进汉旺前,得先进绵竹,出汉旺后,得再回绵竹。绵竹不是汉旺,汉旺却在绵竹。对这两地的事先陌生,恰恰给井民营造了一种久违的新鲜感。尤其当考斯特驶进绵竹至德阳的一级公路时,眼见左右那片硕大无边的平坝,不由竟年龄、身份、场合三样一齐不顾地激动起来。
这涉及井民对山水的审美偏好:要有山,山不能太高;要有水,水不能太急;要有地,地不能太平。丘陵按说最合适,但自几回回将丘陵与盆地周边相比较后,最终眼睛还是更喜欢看后者那远处有隐隐约约山影、近处有一眼望不到边平坝、左右有清流滚滚的盆周。再回头看,觉得丘陵起伏太小,缺对比之美。山区太过窄小,缺开阔之美。平原太过单调,缺跌宕之美。前年自驾去彩云之南,攀枝花境内是不停臭骂“收费黑,路面烂”,阳坪境内是渐渐收心洗眼“嗬哟,芒果之乡!”突然,眼前出现一片巨大的绿色高原平坝,车烧掉几升油也没从这头跑到那头。不禁大呼小叫甚至借口“屙尿”,停车打听这块世外桃源般的绿色坝子是哪里。在被告知是“永胜”后,心中甚至莫名地泛起一股对此地人的艳羡与忌妒。
两年后,如此稀奇古怪的感觉,竟在面对绵竹坝子时,又结束冬眠似地复苏。在此等感觉的支配下,绵竹的年画绵竹的酒,绵竹的震后绵竹的人,都连带产生不可遏止的新鲜感。绵竹的年画,主要在棚花村这个充满艺术气质的地方。512把棚花村瞬间变成废墟,还带走了四十位先天艺术细胞发达的村民。可是再有想像力的人都想像不到,千里之外的另一年画之乡江苏桃花坞,竟然因对口援建与棚花村实现了两股艺术的灿烂合流。在崭新的棚花村绵竹年画讲习所门口,新奇得不真实与真实得不敢让人相信两种复杂感觉,交织着,纠缠着,久久牵绊着井民的双腿,使之迈入与离开两难。这种怪头怪脑的感觉,也是成都老男井民未曾体验过的。
从实招来,脂肪细胞丰富艺术细胞贫乏的井民,此前并不十分欣赏年画。表面是觉得无论它们属哪派,都清一色地画那永远画不完也画不累的肥娃、肥婆、肥猪、肥鱼,小狗、小猫、小兔、小雀,以及老牛、老驴、老树、老婆婆。骨子里是认为,年画多为农民自己画、画自己,不可能有多高艺术含量。但在棚花村一幅幅崭新的年画面前,井民惭愧得不敢与帽根儿朋友对眼神,也不敢向他的手下问三问四。似乎是突然觉得,遭遇那么大的灾难、付出那么大的牺牲、积淀那么深的哀痛,幸存的棚花村村民们,心中的世界仍然那么美好,画中的生活仍然那么鲜亮,笔下的日子仍然那么浪漫,拒不承认他们那先天的艺术气质,简直就是罪过。
再细看,那些“鲤鱼跳龙门”、“喜鹊登枝”、“胖大嫂回娘家”等,简直就是苦难现实与美好未来,或苦难现实与美好幻想的绝妙结合。还有一幅,竟然有手机这个现代元素,让人禁不住感叹,艺术的生命力之顽强,真的是死神也难以战胜。就觉得那些年画很美,愈看愈美。
最令人心动的事,发生在那个名叫“鲜李园”的农家乐。初见这块牌子,以为这是个经营新鲜李子而非干李子的园子。可是口中才刚刚念叨出声,就遭到帽根儿朋友的手下善意嘲笑。这位512后密集与境内外大量媒体打过交道的官员,迅速收住笑后耐心解释道:“这家男主人姓鲜,女主人姓李,夫妻二人三年前办起这个农家乐的时候,就用双方的姓合取了这个名。由于两口子都会来事,农家乐办起后,生意好得很,两口子日子过得滋润得很。只可惜,去年512,房子跨了,园子毁了,女主人死了。老鲜甚至对来访的记者边哭边说,‘今后的日子咋过啊!’我们都以为这个农家乐完了,老鲜完了。哪晓得,今年上半年中央电视台来采访,本来没说要看这个园子的,不晓得咋回事,走到这儿临时就提出要看看。我们当时都紧张得不得了,担心老鲜不会说话,说出些啥说不得的……”
“结果呢?”井民忍不住了。“嗨!称猜他咋说?”官员卖了个小关子,“他说,地震过后,我想了很久,也痛苦了很久,最后还是觉得,日子总得过下去,过下去才对得起我那死去的婆娘。刚好,政府给了点钱,慈善捐了点钱,我自己就往里面添了点钱,把园子给重新修了起来。现在,我是吃不缺,穿不缺,住不缺,就缺个婆娘了。大家不要笑,没有女人不成家嘛!”
“结果呢?”井民似乎更急。这回官员不再卖关子了,“结果?结果是把中央电视台的记者全给说哭了!他们后来对我说,没想到绵竹人那么坚强,那么乐观,那么实在!老鲜说的那些话,后来在中央电视台《焦点访谈》上全播了。你没看见?”官员说这话时,一脸的骄傲,些微的不屑,就像老鲜是他、他是老鲜。
正说着,老鲜从门里出来,乐呵呵地一边道“欢迎欢迎”,一边反复在胸前的白围裙上擦双手。看得出来,他正在为游客做饭。一位朴实的村姑远远地站着,岔生生的双眼瞧瞧老鲜,又瞧瞧井民之流。官员使劲撞了井民一下,悄悄说了句“那就是他新找的婆娘!”井民哦了一声,多少有些惊异。官员看懂了井民心头的小九九,郑重补充道:“人家老鲜对他那个死去的婆娘好得很!不信进去瞧,屋里还挂起他婆娘遗像在!”
“不信?”咋会!接过老鲜递过来的名片,读出“鲜天全”三个字时,井民的心中对这个生活的强者早已满是敬意。同时暗下决心,冲着老鲜的乐观务实,冲着老鲜的不舍旧情不避新人,冲着“鲜李园”的震前震后不改名不改姓,一定要再来。来吃他的老腊肉,土鸡,包谷饭,以及耙耙菜——这些,都是他的热情推荐与名片所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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