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着似有似无的毛毛细雨,踩着粘脚不放的黄泥,带着烦乱至极的心情,井民前往本城南站附近的地铁工地找舅。
舅是小舅。井民有一大一小两个舅。大舅三年前去世,当时井民老妈也在弥留之际,没有敢把噩耗告诉她,老妈至死不知兄弟先她而去。做出此决定的是身为长子的井民,但井民至今不知此决定是善意的谎言,还是对老妈最后的不恭。
大约三天前,突然接到舅打来的电话,称他在本城火车南站挖地铁。当时井民正在会上,手机里传来他那大声武气的说话。井民这边愈是压低嗓音,他那边愈是喊得高昂。
很是费了一些劲后,方才听懂他的大意:今儿是给我打个招呼,想找时间见个面。井民问咋才能找到他,舅说,到工地问“大邑来的刘安福”就行了。再问联系方式,才知他用的是公话。舅及那帮民工们,显然是眼下这个手机世界的空白。
舅在井民心中从来就不像舅,倒好象大哥。他只比井民大十来岁,井民小时常骑在他肩上,当地把这古老的玩儿法叫作“骑马马肩”。骑着舅的马马肩,井民渡过了烂漫的童年时代。从舅的肩上高高地远望,辽阔的田野和茂密的竹林以及稀落的农舍,是至今井民心中最美的景色,不变的生命底色。
年轻的舅驼着年幼的井民,高一脚低一脚地狂奔在川西平原的田间,惊起了竹林中群落的麻雀,吓没了河沟里嬉戏的鱼虾。井民短暂而美好的童年整个地属于川西平原。而这,都是从舅的肩上获得的。
车开到火车南站附近。渐渐开始打听“地铁工地”。可是连问几人均称“不晓得”。
这时井民才发现,所谓“火车南站”,原来是个庞大的地域称谓,“地铁工地”似也不止一处。
舅那个工地在哪儿呢?
后来,南下而来的井民老爸奉命南下再南下,井民老妈的命运上演了“嫁鸡随鸡”的现代版,井民兄妹三人的人生则凝成后来所谓“献了青春献终身,献了终身献子孙”的父辈悲壮。井民小学六年上过四所学校,且大多在远离县城的农村完小,说到底,就是父辈命运的儿女承受。
然而,无论在何时何地,也无论井民醒事与否,舅那大哥般阳光和强壮的形象,以及那总令人兴奋和惊奇无比的“马马肩”,始终刀刻斧斫般地印在脑海里。
拎着的礼物袋渐渐地有些坠手,脚下的皮鞋和裤管儿早已糊满了泥。再问几人,仍回答“不晓得”,甚至“我咋晓得那些农民?”
不禁有些怪罪起舅来,打个电话也不说清楚地方,又不留个联系方式!心情本来就有些烦躁,在此地最令人心烦意乱的天气催发下,似有渐趋恶化之势。
最后一次骑舅的“马马肩”,是以悲剧性的结局收场。后来的日子里井民始终在想,要是那天没把井民的前额摔个洞,井民与舅的游戏还不知会玩到何时。
那是舅青春勃发的岁月,瘦猴似的井民的他肩上骑两个也不成问题。就记得他两只大手抓住井民的小手,那个疯跑啊,真不知是寻求自己的快乐,还是给自己肩上的侄儿的快乐,连田间吃草的大水牛,都被这明显高人一头的“动物”吓得夺路狂奔。
就在这快乐的颠峰,井民只觉屁股下的舅猛地下坠,再爬起来,鲜血已从额头流到嘴里。舅吓坏了,只知用他那肮脏的手不停地抹井民脸上的血,可是哪里抹得住!只好带井民回到外婆家。
终于问到一个“摩的”司机,告诉井民“地铁工地”在三环路外,某立交桥下。又开了至少四五公里路,绕了六七个弯,才来到摩的司机所说的那座立交桥下。于是心里抱怨,到底是农民,不晓得地址的确切对找人有多重要!
桥下早已被施工部门完全霸占,路也早已不成其为路。车自然是开不进去了。只好踩在粘脚的泥泞里,一手举着雨伞,一手拎着更加坠手的礼物,逢门就闯,遇人就问。
在外婆威严的目光下,舅流下了本不该在侄儿面前流下的眼泪。
印象中摔破头的井民一进门,就被心痛万分的外婆呵护着,抚摸着,擦试着,虽然用的是柴灶里的草木灰,却十分管用地当即止住了井民头上的血。外婆本是菩萨心肠,见幼小的井民给舅摔成这样,一边骂她儿即井民的舅“挨刀的!”,一边连唤“我的乖孙孙……”并当即下令,今后再也不许舅让我骑“马马肩”。
终于看到墙上喷有“中铁18局地铁项目部”的院落,直闯进去就问“请问大邑来的刘安福在不?”这让一个管理阶层模样的人找到了讽刺的机会:“刘安福?他是哪个工段的?工程师?领班工长?”当得到的是“来这儿干活的民工”时,该人脸上那丝得意瞬间就覆盖眼底嘴角。
幸好,一位位阶明显低于他的小姑娘走过来。转而问她,她岔兮兮地似不敢答,却把一个正端着碗从食堂出来小伙子指给了井民。
小伙子一只手端着热气腾腾的米饭,一只手端着油水四溢的烧肉。倒也礼貌,小伙子一边应答着,一边放下两个手上的碗,领我们走到院外,指着不远处围墙里的一片矮房子说:“就是那儿,你们进去问就是。”
井民此时早已对问答不放心,于是追问:“他们这会儿也在吃饭?”小伙子大概听成是问民工们也在这儿吃饭,赶紧纠正:“不,这是职工食堂。他们在他们的民工食堂吃。”
后来的舅,参了军,去了云南,在玉溪那个出名烟的地方。
舅的三年当兵生涯,给了远在川西南偏远山沟的少年井民以莫大的骄傲。小学生井民不仅常向同学主动提及此事,更在受到欺负或自认为是受到欺负时,挑战似地对那些“坏娃娃”说:“我舅是解放军,哼!”
好象是小学五年级,老师叫写作文。井民别出心裁,虚拟一篇“写给当解放军的舅舅的信”,虽然文中必然地充满着彼时少年的天真与无知,以及太多照猫儿画虎且用得极不恰当的浮华词澡,还是让它为井民赢得被老师当作范文全班照念的殊荣。对一向自卑的井民来说,那可是算得上的一次莫大成就。
顺着吃“职工食堂”的小伙子所指,井民进了那片围墙。
一座临时铁门档住去路。问守门人可认识一个叫刘安福的民工么,是大邑来的,挖地铁的,中铁18局项目的。那人不仅不回答,反倒正色问,“你是干什么的?”井民心想“今天硬是闯了鬼了,咋尽碰到些比老子还歪的人!”嘴上还是耐心解释,我是他侄儿,是他打来电话叫我来看他的。守门人这才释然,随手往右下方一指,没好气地说:“就这儿进去,到11号工棚去问。”
井民于是穿过布满钢筋、木块儿、施工机械的场地,碰见一个有人气的建筑,很兴奋,走近细看却是厕所。碰见第二个有人气的建筑,不是很兴奋,但还是急着凑近看,结果还是厕所。原来是一男一女两个厕所。心想,这地铁莫非还有女的来挖?想着就进入农民工住的工棚。
舅转业回到家乡,重新当农民。娶妻生子,为井民增添了舅妈和表弟表妹。常听老妈说,“你小舅同大舅吵架了”“今年你外婆到你小舅家吃了”等等。一度十分的不解,怎么他们兄弟还会吵架呢?外婆怎么不干脆固定在大舅或小舅家吃,而要那样每年吃过去吃过来的呢?问老妈,老妈总不悦地说:“你还小,你不懂!”
一地的民工呈现出在井民眼前。说实话,井民毫无准备。想到过民工会很多,没想到民工会这么多。黑压压的一片,清一色的破衣烂衫,清一色的满脸菜色。甚至,清一色的体积比井民几乎小一半,当他们从地上站起来时。
此时民工们正吃饭。突然想起方才那个吃“职工食堂”的小伙子的提醒,就问旁边一个顺眼的:“师傅,请问,民工食堂在哪儿?”那人听罢十分诧异,往地下一指:“哥子,你都走拢了还不晓得?”
井民这才反映过来,这脏兮兮的泥巴地,十多个装着土豆片儿和莲花白残汤剩水的破盆,里面那与外面淅淅沥沥的脏雨几乎混然不分的汤色,以及随意扔在各处的破烂饭碗,就是所谓“民工食堂”了。
不知怎的,脑海里立即浮现那个从“职工食堂”走出的小伙子,尤其是他那一只碗里堆得冒尖的肉和直往外溢的油。
有过回大邑的机会。少年井民那时已醒事,粗知人情世故,犹如情窦初开。住在彼此日思夜想的外婆的屋里,天天享受外婆自打得知井民要回来就积攒下来的鸡蛋,却不知这尤物在当时即使是德高望重的外婆,也是绝对不肯轻易享用的,更不要说大舅小舅给她添的那些孙儿孙女。
后来知道,外婆之所以在所有儿孙中最爱井民,主要是因为井民是她大女儿的独儿,而她大女儿嫁了个“解放军大官”,其它孙儿孙女则无一例外是农民生的小农民。当然,还有井民远在天边,极难回来一趟。
小心翼翼地穿过“民工食堂”,有意地回避着民工们投来的惊诧目光,刻意掩盖着相比之下突然感到的富泰与雍容,井民总算来到据称是“大邑来的民工的工长”住地。
敲开一个铁皮屋,规规矩矩叫了声“请问工长在么?”一个中年男人就从一堆挤在一台黑白电视机前的男人中站起。
令井民大出意外的,是此人竟不能确信“大邑来的刘安福”有无。正在井民进退两难之际,在原先以为的纯男人堆里,站起来个头发遭到劣质染料打理过的中年女子,边嚷“刘安福么?好像有……”,边拧开墙壁上的白炽灯,在墙上吊着的一个旧本本上细细寻找。
井民看着专心注于墙上本本的女子,不禁想起进门时先后看到的那两个最有人气的屋子,以及对为何还有个女厕所的纳闷。在如此肮脏、艰苦、繁忙、危险以及野雄二性十足的地方,竟然真的还有女人!甚为惊讶,甚为感叹。
在那段温暖的日子的一个不醒的清晨,忽然听到隔壁传来大舅和小舅的争吵。
仔细一听,原来是两兄弟在为外婆即他们母亲今天该到哪家吃饭发生分歧。大舅似乎认为,就该从今天起到小舅家;小舅却坚持认为,按阴历外婆还得在大舅家再呆一天。就看见屋里外婆在抹泪。井民终于明白,为何老妈要说“你小舅同大舅吵架了”“今年你外婆到你小舅家吃了”等。
那时的农村穷,多一人多吃一天,就多一份负担,而就这点点负担,也是全家的不堪。
不知怎的,井民知晓此事后,心里很酸,却并不忌恨大舅与小舅。
就在这时,一个高个小伙儿从人堆中站起来,似有些不耐烦,大概是井民打搅了他看电视:“大邑来的么?刘安福么?早就回去了!”
井民听罢,十分惊讶,怎么回事?不是前天才通过电话的么?于是问:“回去干啥?还回来么?”高个小伙儿听罢更为不悦:“我咋晓他回去干啥?你是他侄儿,你都不晓得?”
就这样,一个淋了两个多小时雨,踩了满脚稀泥,问了十几个人,好不容易才找到此处的井民,被活生生地抛入失望至绝望。
儿孙满堂的舅并没有获得幸福。女儿远嫁西藏,嫁出门的女,泼出门的水,过得是好是坏与娘家无关。儿子也去当过兵,也转业回家当农民。
随着舅全家人口的增加,承包土地的大幅减少,从地上挣钱的可能性几近于无。于是,年近花甲的舅,以及他那年届而立的儿子,开始了与时下上亿农民兄弟一样的求生之路:候鸟般地外出打工,干当今世上最苦最累最危险的活,承受当今世人最多最密最尖刻的白眼。
他们去过西部几乎所有出劳力的地方。最远去过新疆。而那里恰恰成了他们的伤心地。他们是去摘棉花,辛苦半年却分文未得。一个骗子拐走了他们几十个兄弟的工钱,并让他们差点饿死在遥远的异乡。
没有想到的是,舅都这把年纪了,还在挖地铁挣钱。那地铁有啥可挖的?不是采用十分先进的挖掘机械么?舅在我们这座城市的地下,在那座立交桥下的地底,安全么?受得了么?能挣到钱么?会拖欠工钱么?
如果舅真的还会回来,一定当面向他问个清楚。因为方才井民已经顺便问到,他们那帮大邑来的民工,工头可是没有与他们签合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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