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介市井小民,没啥见得天的志向。稀里糊涂过了几十年,回头一看,志倒是立过不少,但来如风,去似水,至今无一立住。
记事的时候,井民最大的愿望,是长大后当个伙夫,也就是今天说的厨师。那是见大家都吃不饱,唯独这行不缺吃。老辈子说,“饿死的伙夫也有三百斤”,井民倒没有看见这么胖的伙夫,但多次见过他们顺手从锅里捞出一片肉,忽地丢到嘴里。困难年间,吃肉叫“打牙祭”,以肉来祭牙,何等的隆重、庄严与神圣!可见吃肉有多稀罕!因此民间舆论对伙夫盯得紧,哪餐吃肉,那可是片片有数,块块有量,人民群众的监督十分到位。于是就难见伙夫揩到啥油,但仍能见他们在肉快起锅时,捞那么一点点来尝。伙夫尝菜,判断咸淡与生熟,不也天之经地之义么!井民为此甚至专门拜师学艺,只是还没等井民最终定下以此这业,生活就天天好起来了,伙夫突然间对井民失去吸引力。
想当伙夫的愿望,甚至延伸到想去食品厂、肉联厂和罐头厂干活。自以为那些地方的人好幸福哦,吃不在话下,单是闻香气,都要把人羡慕死。井民有个曾骑竹马打游击的朋友,他爸就是食品厂的师傅,他们家就住在食品厂宿舍,哦哟,那会儿的井民,甚至还有其他的玩伴儿,那才爱到他们家去哟!还没走到他们家,确切地是说还没走到他们厂,扑鼻的糖果香味儿就已醉得我等东倒西歪。井民亲眼看见,那厂里的工人包装糖果,沉浸在无边的香味里,轻松地用花花绿绿的纸裹糖粒,想象当官儿的若不在场,绝对可以顺手往嘴里扔一粒,拿口水养着,慢慢地品,细细地尝。在往喉咙里猛吞一包口水的同时,井民已经认定,那是天下最幸福的职业。然而,待到井民被招工时,没有食品厂供选择。否则,井民就肯定不会去甩铁锨,而是去包糖果。
“小鸡公”要叫未叫之时,井民最大的愿望是当公安,跟老爸一样。至今回想起来也没弄明白,到底公安的吸引力是啥。疏理了一下,大概是屁股上别着手枪,逮到坏人使劲打。那会儿不兴“依法……”,公安局打坏人,人民群众都赞成。再有那会儿公安装备差,好像没现在那么多手铐、车辆,似乎就更酷。比方抓人一般用绳子捆,那可是件技术含量极高的活儿。老爸当年就经常向人炫耀,他是如何只身在一分钟内,把一个坏人捆结实的。而没有车辆,则使得抓来的坏人往往是他在前面五花大绑走,公安在后面牵着绳子行,一街的人都在看,坏人目光低垂,公安两眼精神。另外,井民常看到老爸腰别“强力士”,调离或高兴了,总会找个地方凌空砰砰砰三枪,让一大群尾随的娃娃轰抢子弹壳。不过,当公安,首先就过不了老爸那一关。在他眼里,井民气质上像妈太多,不是干公安的料。
少年井民的愿望,自然一度最大是当兵。当兵威风赛公安,因此可视为当不到公安的弥补。再说那会儿男人不当兵,就得下农村,当兵就几乎成为所有适龄男子的首选。顺便提一下,在共和国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当兵的是姑娘们最爱的。于是就使那会儿当兵很俏、很难。井民本人的当兵梦,就是断于那时“最低净重45公斤”的规定。当专业的兵不成,咱就当个业余的。井民在西昌四一零厂那会儿,拼命混进民兵连,虽然最后只是个“第三持枪手”,但头次打靶,就三枪命中29环,比前面那两位持枪手还厉害,足见井民对那事儿的用心。只是民兵跟正规的兵比起来,还是差得太多,单是没有军装这一点,就让世人晓得,你再咋也还是个“民”,而不是个“兵”。且井民那“持枪手”的位次,是个平时连枪都摸不到的角色,连长说要“打起仗来”才可摸,导致井民那时节天天盼苏修入侵,美帝来犯,甚至是第三次世界大战暴发。当时不知谁写了首诗,名叫《献给第三次世界大战的战友》,今天想来全是些疯人呓语,可那会儿却是井民之流最盼望的现实。
到了井民“小公鸡”开叫后,不知咱的,突然想到演员才是世界上最值得向往的,其它通通都不能同他相比。那会儿,井民主要是看电影识演员,看来看去看出一个道理:演员么,就是在银幕上打打闹闹,哭哭笑笑,搂搂抱抱,又不多出力,又不多使劲,就在把钱挣了的同时,还合理合法地同异性“亲热”了。电影上虽也要打仗,但那是假打;虽也要死人,但那是假死。且那仗打得、那人死得很有趣,有些英雄被乱枪扫射至死竟能屹立不倒,有些模范要死好几次才死得下去,尽管被老爸斥为“瞎胡闹”,井民仍觉很好玩儿。尤其是银幕上那些坏蛋,经常啃鸡大腿,强奸人,坏是坏,逗人爱。于是就想,哪天咋也弄个演员来干干。不经意把这一志向泄露,惨遭众朋友嘲笑。井民不解,问如此正当的志向,何罪之有?朋友说,就你娃那副模样,演坏蛋都不够格!也正是在那个时候,井民才知道,原来,如果不幸长得丑,就要丑得有特点。而井民的最大不幸,恰在于丑得平庸。
井民上大学时,一度极羡慕体育教师,甚至忌恨爹妈没把咱再生高一点,或再生壮一点,否则真要努力往那个方向努力。井民为何对体育老师有此想法?那是有一天,阳光下苦读的井民,突然目睹一帮有着过人体魄、过人身高、过人气质、过人风采的体育教师,身着各式运动服,骑着锃亮光鲜的自行车,鱼贯从井民面前刷刷上班而去。井民突然觉得,他们是多么地幸福啊!穿着公家的衣服,用着上班的时间,锻炼着自己的身体,展现着诱人的风采。上班就是锻炼,锻炼就是上班,一而二,二而一,你是我,我是你,你泥中有我,我泥中有你,试问天下七十二行,哪行能如此潇洒?哪行能将“谋生”与“乐生”两种境界如此紧密结合?再后来,就常去看体育教师们分成两队,或踢足球,或打篮球,他们人不分男女,一水儿长得高大、匀称,便是混在万千师生中,也能很容易地一眼把他们认出。尤其是本校有位男体育教师,人称“大杨”,长得跟“老外”样,脸盘棱角分明,鼻挺眼凹,雕塑感极强;身材高大威猛,步履矫健。更了得者,“大杨”篮球打得极好,他不上场是万众期盼,上场即成万众注目。井民听说,难以数计的女生甚至女教师,会在梦中想起“大杨”。当然,井民想归想,做是做不到的。自身“材料”欠尺寸,打打精神牙祭而已。
待到井民人到中年,就一度有了于今想来令井民惭愧的想法,那就是当官。井民明白,把当官当作人生理想,或志向,或愿望,或憧憬,老实说不是啥好现象。尤其是认识分子,若经营“知识”的同时,还想怎样当官,真的就有点非份。但残酷的现实是,便是知识分子,甚至是高级知识分子,与许多芝麻官儿相比,竟也是处处稍逊。说话没人家管用,因为你说的话是“见解”,人家说的话是“命令”;写文没人家管用,因为你写的文是“论文”,人家写的文是“文件”;办事没人家管用,因为你办事得“亲自”,人家办事是“督办”。若这些都是虚的,不足挂齿,那么实的方面,就更是与人家不在一个档次。即使是在今天大学,有官衔的“知识分子”,与无官衔的“知识分子”,官大的“知识分子”,与官小的“知识分子”,从浮名到实惠,彼此都差得太多。所以一有机会,学府里的“分子”们多削尖脑袋往官位上挤,且似乎愈是“知识”底气积攒厚实者愈是如此,这已然成为如今中国高校的普遍现象。当然,当官要有“官运”,更要会“经营”,偏偏井民二者全无,所以也就早早彻底断了那份心思。
现如今,过往的志向都成了空想,命运已把井民逼到了墙角。做什么才是井民的真正的应该?左掐右算,唯有老师。何以谋生,唯有老师。虽然,老师这个职业并不能将“乐趣”与“饭碗”有机融合,而井民顽固仍认为演员便是这方面的范本,但它独立、自主、自由,尽管空间驰骋幅度小,但时间支配力度大。最有趣的,是它竟与演员有些形似。比如都要口头语言与体态语言并用,都要由观众或听众来定优劣高下,好不好,不由领导说,也不由他人说,而由学生说,由观众说,由市场说。甚至,老师也可同演员一样把人感动。便是井民这种三流角色,也多次体验过学生下课后紧随不舍、坐公交车时相遇非要跟坐到底、闹心事儿不向爹妈讲独对井民诉之类场景。想起来,演员与教师,二者都是个基本把官场话语挤到一边去的职业,也都是个把他人好恶抛到一边去的营生。一个演员,只要他能在最广大观众面前牛,就可任挑片子,任选导演,甚至有极高的片酬要价权,从而一牛到底。同理,一个老师,只要他能在最广大学生面前牛,就可笑骂由人,藏否随便,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饭碗端得稳稳当当——不也一牛到底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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