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随处倾诉(下)
吴尔芬
4
音乐教师度过了几个提心吊胆的难捱的日夜,壮胆重返那个蹲位时,悸动的心平静下来。触目惊心的画面不但没被人撕掉,在特殊的部位反而增添了夸张的笔墨,更加充满色情意味。一个贼眉鼠目的小贩已等着入坑,脸上是趋之若鹜的可耻笑容。他不敢动手去撕,更不敢滞留,急忙离开出门,把自己放置在明媚阳光之下,他出现短暂的晕眩,他看见自己内心发霉的角落徐徐打开,经室外紫外线的强烈扫射细菌纷纷逃离,恢复了健康的肌体。再也不能干了,他对自己说。
他怀着大病初愈的喜悦,搬出缠满铁丝的藤椅弹奏《快乐的郊游》。黄昏中有倦鸟匆匆掠过,寻找可栖的枝头,他觉得整个姿势非常舒适,伴随他若干年的夏威夷吉他称心如意,每个细微的部位都熟稔于心,吉他快和他融为一体了。三五个来晚修的学生向他点头致意,他心中充满想象出来的伤感和惆怅,当企图联想某个倾诉对象时,不由自主现出豆子的面孔,那面孔立即跳开。倦鸟飞来飞去,无枝可依。
一辆边三轮摇摇晃晃停在门口,下来一个人径直走进,那人的白衬衣暮色苍茫中被风鼓起,象一只中弹的大鸟缓缓滑行。铁青的脸锈迹斑斑,他看清是高中同学警官牛古。牛古没跟他打招呼,敲开胖同事的门,在胖同事的惊诧中闪进、反锁。他没有在意。一会儿牛古把胖同事拖了出来,胖同事的右手从肩头绕到背后同左手锁在一起,手铐闪着刺目的银色光泽。敏感的教职员工和大胆的学生从各个方位涌出将他们团团围住,年轻校长也在其中。胖同事被牛古拖到边三轮斗上。牛古激动地与校长交谈,手势大幅度飞舞,目瞪口呆的他距离他们太远了,牛古的声音传过来已经支离破碎,象散开的纸屑难以拼凑成形。但他还是捕捉到了,胖同事东窗事发与前几天失踪的一个女生有关,美丽的初三女学生小宣,一夜间下落不明,这件事象一把烈火,把校园烧得沸腾起来。
干瘪的老校长步履蹒跚走过来,象风中的影子。罪有应得啊罪有应得,老校长对他说,吴老师,这叫法网恢恢疏而无漏。老校长重心不稳地走进他房间,他只好左手持吉他右手拖藤椅跟进来。老校长瘦骨嶙峋全身反应迟缓,只剩眼睛灵巧自如。老校长摸摸索索坐上床沿,示意他关门。他关上门,老校长目光炯炯,硕大的喉结上窜下跳,向他讲叙胖同事威胁利诱女学生小宣的龌龊行径。此等有辱师门的坏事非他莫属,老校长说。
胖同事的手段其实相当拙劣,跟他人一样愚不可及。那张要挟的纸条是夹在小宣作业簿中的,小宣吓破了胆,将它交给最要好的同学后就不知去向了。纸条落在校长手里,然后从派出所到公安局,最后落在牛古手中,牛古对照了他在作业簿上批改的笔迹。这是牛古警坛生涯中最易如反掌的一次侦破。
胖同事是局长的远房新戚,在一所民风纯朴的乡村小学犯了错误,老校长因拒绝收他而下台,这是众所周知的。老校长也以此为自豪,说士可杀不可辱,区区校长小职换来一身正气何等荣光?传说他下台还与厕所有关,老校长要求局里拨款千元修厕,局里置若罔闻迟迟没有答复。老校长情急之中一手持重抄的报告一手持校印找上局长,说要嘛你拨款给我要嘛你收印我辞职。传说局长头都没抬一下,把报告和校印锁进抽屉一气不吭就出去了,让他傻在那里。老校长回来后痛心疾首说,身为一校之长,竟不能让大家体面出恭,怎么在学生面前为人师表?说完老泪纵横。
面对风烛残年的老校长,吉他手的神思已在野外作不着边际的漫游,耳边不时响动老校长风箱掇动般的换气声,惊心动魄,冗长的话语离他远去。老校长看他神情恍惚,说吴老师我告辞了,两臂张开作无谓的挥舞,伸出脚尖哆哆嗦嗦探路而去。吉他手瞠目结舌,身边发生的事情恍若隔世,校园已安静下来,他却万箭穿心般痛苦不堪,弹吉他的修长十指血色褪尽,神经质地痉挛。昏黄的灯泡仿佛无数炽热的太阳,使他晕眩且虚汗满面,他渴望排遣,颤抖的手下意识地解开那一蒙尘的塑料包......
他随手在另一个蹲位的门上贴了一张,出来后,觉得巨大的倾诉欲望似乎得到满足,苦闷得到渲泄,头脑前所未有的清爽。他听到朗朗书声从校园传出,如歌如诉,甚至有可人的虫孓发出悦耳的鸣唱,世界亲切而美好。他心静如水,头一靠枕就睡着了。
5
警官牛古再次出现在蹇畲中学是一个雾蒙蒙的早晨,早修的学生四散开来背诵英语或古诗词以及中美两国首脑会晤的时间,晨雾把校园笼罩得朦胧而诗意,鸟儿在不可知的上空某处互相问答。牛古向学生打听吴蜀魏的房间,眼尖的孩子认出他,甚至看见撩开的衣襟里别着的手铐,说公安局又来了。孩子们闻讯奔跑过来,簇拥着他来到音乐老师的门口。
吴蜀魏尚在酣睡,轻柔而坚忍的敲门声把他催醒,他懵懵懂懂打开门,没看清是谁,关上门倒头又睡。牛古憋住气,拒绝呼吸室内成份复杂的臭味,推开窗门跟拭目以待的孩子们说,你们读书去吧。这句话把迷糊中的吉他手彻底惊醒了,他坐起来眨巴眼睛,看着牛古。他大吃一惊,往事象沉重的拳头,从太阳穴击打破碎的记忆。他觉得心脏窜了出来,满床蹦蹦跳跳。他惊慌失措,思维一时杂乱无章,沉默寡言,又急得汗流浃背。
蹇畲这破地方真他妈的穷山恶水歪风邪气,上个月刚弄走一个诱奸女生的,现在又一个家伙到处......牛古发觉自己说漏了嘴,急转话题说:老同学八年没认真聚一聚了,这回要好好聊一聊。八年啊,牛古抑头感叹弹了一下中指说,弹指一挥间,日本鬼子都夹着尾巴逃跑了。
牛古一说这话,吉他手就看到自己的心脏又安安稳稳回到肚子里了。
市公安局局长接到蹇畲乡供销社党支部的检举信后将信将疑,真是怪事,厕所里贴这个干什么?局长眉头紧锁说,老革命碰上新问题。决定派刑侦队第五副队长牛古到蹇畲走一趟,侦破这宗稀奇古怪的案件。
牛古在蹇畲当派出所副所长主持工作期间,蹇畲的治安相当好,说歌舞升平都不为过。牛古的妻子小郁比较漂亮是有目共睹的,只要她闭嘴不讲话,就能得到目击者私下里打的高分。偏偏小郁讲话词不达意,但骂人的词汇之多、速度之快、想象之丰富都是非常惊人的,所有与她交锋过的人不论男女无不败下阵来。牛古一高兴就标榜:我的拳头老婆的嘴。小郁的单位是蹇畲乡废品收购站,职务是站长。她风雨无阻天天早出晚归,肩挑箩筐流连于大街小巷和房前屋后,收买废纸和酒瓶,重点是鸭毛和烂鞋。勤奋工作带来了可观的收入,每天傍晚她蹶起屁股汗甩八瓣归类时,牛古都站在一角抽烟,满脸喜孜孜的笑容。她有时故意甩打破烂书报,直到呛人的尘埃把牛古赶出门外。
这时,牛古在吉他手面前踱步,自言自语:蹇畲的治安该抓一抓了!
警校高才生牛古当蹇畲派出所副所长的时候,侦破手段却陈旧呆板。谁深更半夜在某一个墙角或小巷旮旯踩到一个酣睡的人,那人肯定是牛古,如不赶快问所长好,就有可能被惊醒挺起的牛古铐起来。当然,牛古一般睡在单车或小动物经常丢失的地方,他把那些地方叫高发案率地段。他常常别两副手铐,不带枪。为保险起见,他一般将小偷同自己铐在一起,有次一手铐一个,不想被两个小偷拖着满街跑,他大呼小叫,当时行人如织,都视而不见,无一人上前帮他一把。他对这事耿耿于怀,很生气,好几天见谁都想给一拳。
这鬼人会睡在哪里呢?这个问题常常使人生地不熟的外地小偷头痛。如此这般,连蹇畲的偷鸡摸狗者也干脆去外乡找门路了。牛古自己认为政绩不凡。
局里开会时,所长们纷纷指责牛古不按法津程序办事,没有全局观念,邻近的几个乡镇进而把盗窃案居高不下归罪于牛古办案不力。局长先表扬他的敬业精神,然后提醒大家不要拿他粗陋的工作方法当笑料。
局长考虑再三,还是决定把他调到市局刑侦队当第五副队长。把与福尔摩斯的助手同名的华生提起来主持蹇畲所工作。牛古对这个决定大发雷霆,我老婆怎么办?他拍击局长油漆斑驳的办公桌大声怒吼。牛古是气晕头了,根本听不进局长的解释。几个路过走廊的同事一拥而上把他拉走。
6
牛古调离蹇畲后,失魂落魄的吴蜀魏才进入蹇畲的生活。
在一些阳光明媚的灿烂白昼,牛古和华生出入于各种公私厕所,引来闲人的讪笑。其它厕所的画都被主人撕了,唯独供销社的保存良好,党支书说,我们是保护现场,协助公安部门侦破大案。
他逐个蹲位去看,每一张,牛古都要被它周围添枝加叶的笔迹逗得哈哈大笑。工作细致的华生对牛古前仰后合的笑容莫明其妙,伸手要撕,牛古制止了他,上气不接下气说,留着青山在,才能挑柴烧。无数手指各怀鬼胎的触摸使它们布满指纹,留下各类笔迹的书画混乱表演也难以同作者对号入座,这是保护良好然而无法取证的作案现场。面对如此现场,华生万分沮丧。
准备撰写案情分析的华生对一本空白的便笺痛苦万状无从下笔。酒酣耳热时牛古便说:那家伙肯定是憋出了毛病,没屎没尿也硬要拉硬要撒,多挖几个茅坑就行啦。哈哈哈,白白送我一个探亲假!朋友们无不满怀好奇侧耳恭听牛古胡说八道,都想看看昔日的反盗高手如何使厕所奇案水落石出真象大白。刑侦队第五副队长总是在暮色四合时分轻飘飘荡回废品收购站,站长小郁听到金属手铐嘹亮的碰撞声母鸡一样扑愣着出来,看见牛古踩着自己模糊的影子伸张猿猴般的长臂话语不清地招呼她,阵阵激动,巴不得扑过去咬他一口。
牛古发现老同学吴蜀魏象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一般,撇下因侦察毫无进展而心急如焚的华生,破旧不堪的边三轮载上课程松散的音乐教师走街窜巷。此时已是初冬季节,凉意从每个人的脖子日渐向下侵袭。
某日,边三轮停在一座每个角落都潮湿的木质破房前,迈进门槛里面一片黑暗,吴蜀魏眼睛适应后映入眼帘的是墙角一张巨大蜘蛛网下一匹长尾老鼠手舞足蹈地眉开眼笑,不懂得遇到什么开心事。牛古从另一个角落的破棉絮中把骑手拎起来,骑手睡眼惺忪站起,一丝不挂的形象把吴蜀魏弹了出去。牛古说老同学吴蜀魏你还认识吗?骑手左手抓刚提上的裤头右手伸过去握了一下,掌面的接触让吴蜀魏产生立刻消毒的冲动。骑手罩上烂如鱼网的背心请他们坐两个倒扣的酒坛,耸肩摊手说,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寒士俱欢颜。这句文绉绉的话又把吴蜀魏吓了一跳。骑手说,人生几何对酒当歌,兄弟们,喝酒去。牛古说,你认识的汉字还没指头多,整天老鼠咬夜壶--满嘴是词。骑手说,你们真是狗眼看人低,兄弟在深圳打工期间读了3年电大,大专文凭拿到手,压箱底都长虫了你们还没听说。
7
骑手的绰号缘于他高明的骑术,这位倒霉的昔日阔少乘牛古喝醉的机会过了一把车瘾。吴蜀魏坐后边,担心风驰电掣的破烂边三轮随时会散了架。
骑手把烂醉如泥的牛古卸在吴蜀魏的床上,跨上车就拐出去了,吴蜀魏看着远去的尾灯无可奈何。性格孤癖的他没有与人同床的习惯,他点燃一支烟默默地吸,这时牛古翻了身,深藏的手铐露出相当的部分,这件象征强制的物品,在灯下散发怵人的光芒,看起来触目惊心,又令人目光无处回避。这是炸开吴蜀魏记忆甬道的导火线,他杂乱的思绪顿时沉静下来,聚集在某一个点上。烟灰渐长,他盯住指间缭绕的白色,陷入冥想之中。
他掐灭烟蒂,找到粉笔盒间落满尘埃的塑料包,他抖掉包,一张张捻开细数,锐减的数量令他大吃一惊。他重新点燃另一支烟,往事如缕飘出。他慢慢裹好塑料包,抚在双掌间,曾经生活在人群边缘的吴蜀魏落下了悔恨交加的热泪,自责、负疚又不知所措。他脑袋嗡的一响,茅塞顿开,终于理顺了思路。
他在等待警官醒来,守望事情的终结。老同学在那张他产生过无数情绪与梦境的窄床上鼾声大作,幸福得咬牙切齿。
吴蜀魏也睡着了,他如释重负的心灵在迎新一天的日出,轻缓地呼吸,嘴角浮出一丝笑意......
起床的钟声惊醒了他,意识到自己是趴在桌上睡到天亮的,立刻打了个冷战。寄宿生洗漱的声响和小鸟的啁啾从门窗的缝隙传进来,他想,真是个平和安谧的黎明。床上警官依然鼾声如雷,但脱了衣服盖了被子,这一惊人的变化提醒了他,猛然发觉手中的塑料包裹也不见了。这是一个可怕的事实,他一激灵,身上开始燥热。
派出所副所长华生惊慌失措敲开门跑进来向牛古汇报大事不好,供销社的厕所昨晚坍塌了,下这么久的雨都好好的,怎么天一晴反而倒了呢?华生忧心忡忡地说,侦破毫无进展,唯一的现场都没了。
牛古不紧不忙地穿衣,皮带铜扣和随身铁器丁当作响,睡眼朦胧地说: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草堂春睡足,窗外日迟迟。
这首诗华生耳熟能详,可说不上出处,问题是从好象只会耽于酒肉的牛古嘴中吐出,华生诧异不已。
牛古系好鞋带,对莫名其妙的华生说,痛则不通,通则不痛,本来就不是什么大毛病,你弄个案情报告交到局里,我今天就回刑侦队,老婆也该跟我进城重操旧业了。
华生怔愣。
吉他手脸憋得通红,碍于华生欲言又止,送他们到校门口。牛古仰头看看没什么名堂的天空,跟他握别,语重意长地说:记住,别再把自己老关在这屋里,关臭了自己也不知道!又说了一句华生不知所云的话:人有病,天知否?
原载《厦门文学》1997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