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家游历）

石门湖

吴尔芬

    石门湖让我深深眷恋，但我从未对它表达过只言片语，就象一个人对他重要的心路历程总是不愿提及。石门湖，我会亏欠你吗？

    这一年中秋，在亲人团聚的佳节，父亲走完了一个中国农民苦难的人生之路离开人世。当时我是个豪情万丈的美少年，闻噩耗匆匆从军队赶回家，在父亲灵前作彻夜痛哭，心里是失去依靠的绝望，不再有什么能托住我悬空的信心。同学劝我去石门湖走一走。

    石门湖出奇的平静，阳光铺在湖面，反射出金属般的亮泽，安祥地等待我的邂逅。远处是葳蕤的松林，与蒸腾的雾霭融合成缓动的流岚。导游用一根冗长的绳子启动机船，说了许多优美的话语，但不等我们听清，就和松涛一起，被秋风吹到了另一边。游船离岸，激起细致的波浪，数只拴住的小船于是晃荡着，晃荡的还有凉亭下一个女人亮丽的幻影。迂回曲折的湖水柔和如梦，山谷间似乎有樵夫空灵的回音，水巷悠悠，不由回忆起幼时骑在父亲肩上经过村巷的美好时光。同学辅以手势，作关于山光水色的解说，我的心思也就漂泊在茫然的湖面上。

    穿过罕见的桄榔幽谷，和年代久远的寨门，冠豸山向游人展示太平天国的真实传说、林则徐的大家风范、以及时间不祥的爱情故事。沉甸甸的历史在游人欢乐的脸上留不下尾声，被风霜雪雨无数遍磨砺的粗糙山石也不可能找到昨夜的泪痕。鸟瞰山下县城的滚滚红尘，一生平安仅仅是个人的祈愿。

    想一想我们自已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需要寻找湖水般的宁静，就知道石门湖是什么时候从一个农田灌溉水库变成旅游名湖。某一个夜晚，在某一个简陋的房间，数名壮志未酬的青年谈论高难度的恼人话题，直到东方破晓，传来老人操练气功的阴沉音乐。推开窗门，枝桠间的清新气息和鸟的歌谣迎面而来，有人说，今天是九九重阳，我们为什么要画地自狱呢？于是不约而同地想到了石门湖。

    我们每人一桨，配合了许久才使鸭型塑料船离岸，不在乎去哪里，重要的是能够往前。有人唱，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曹操的铜雀台竣工，请大客，那时老曹已经功成名就了，他借着酒意说，社会上传说我想当皇帝，你们搞错了。以为曹操想当皇帝的人是目光短浅的，因为他的优势就是挟天子而令诸候，自已当皇帝肯定全民共诛之。刘备靠哥们义气打天下，关羽败走麦城后，刘备不听孔明劝阻，非要为兄弟报仇雪恨，蜀国从此走下坡路。这就是生命的律：你有多少力量就有多少局限。所以有人接着唱，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辽远的绿水青山，以静谧的雍容华贵接纳了一切恬噪和喧言。

    此时下起了骤雨，我们躲到横空的崖石下。雨帘飘过山峦，起伏的翠绿染成黛青，所有景致洇成朦胧的一片。湖面掠过归巢的倦鸟和胡乱挥桨的惊慌女孩，以及它们和她们夸张的呼叫。大坝上，一伙年轻的泳者伸张双臂，迎迓风雨的来临，依然一头扎进水中，画出优美的弧线。一对黄鹂从这个枝头跳到另一个枝头，警惕的向我们张望。石门湖在风雨中不动声色，没有照天烛的飞扬跋扈，也不象五姐妹那样顾影自怜，五老峰上的飓风，吹不起狂涛巨浪。石门湖以短暂的历史，沉淀了平安与坎坷、富足与贫穷的变幻时空，目睹了血腥的罪孽，包容了屈辱的谋杀。石门湖，惯看秋月春风。

    面对沉默，我们明白人生应当有坚定的立场，出现多少摇摆就有多少悲伤。这段经历成了记忆，每当有人唱起滚滚长江东逝水，就联想起石门湖的雨景和那个通宵的话题。  

     如果是冬天，在福建西部的冰天雪地、在你特别需要温暖的季节，石门湖更是一片生机盎然的动人景象。白雪皑皑的群山之间，这个翡翠般的湖面有一种凝脂似的弹性，柔软的波动触手可及。叉开五指插入水中，就象被一只多情的手握住，一股善解人意的抚摸从指尖传到胸膛，却除你心头的萧杀之气。寒风拂过，披挂冰凌的树冠互相碰撞，发出铜片被弹指的脆响。山鸡拖着艳丽的尾巴，如吹不灭的火苗，在洁净的视野中闪烁。北方归来越冬的水鸭成片而栖，它们成群结队飞掠林梢呼亲唤友，褐色脊背为平展的湖面点缀浮动的斑斓，灵巧地东张西望。

    船在水上，人也就在袅娜的雾气中，心境也同时旖旎而熨贴。假如是晴空万里，阳光便在山腰雪堆折射出七色轮圈，意想不到的地方会有彩虹横卧。不知名的小动物踩落枝头积雪，扬起纷繁的一团。侧耳细听，峡谷间有伶俜的涧流，湖弯拐角处，端坐一名孤傲的垂钓者，硕大的草帽遮住了他不祥的容颜。

    春天，杜鹃花盛开成翠岛的彩色山裙，肩挎水壳的老师摸着学生的头清点人数，湖面水巷到处是踏春的孩子们甜美的笑声。只有在涸水的秋冬，人们环视缩小的水面和一圈赤裸的黄土，才会想起石门湖肩负的使命：浇灌干涸的稻田。

    我一遍一遍来到你面前，石门湖，当我们悄悄对视，心情就象国画中古老的村舍，悠久、寂寞、和谐。所有仇恨、愤怒、骄傲，都被溶化为爱、盼望、谦卑。面对你的宽容，我们要学会自审，特别是在这个不需要感恩的时代。即使身在异乡他水，只要石门湖尚在，血管里就流动青春的节拍，生命的故事与经历不再分开。

原载《福建文学》

    《冠豸山散文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