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峻·磅礴·悲壮

——张卫明长篇小说《城门》的特色    

坦白说，要不是担任终审，我是不会找这部151万字的《城门》来读的。再坦白地说，我读了部这由《盘马》、《弯弓》、《射天》上中下三部组成的长篇巨著，庆幸工作给了我这个阅读的机会，不然，会是一种遗憾。这种遗憾，不只因为张卫明写了一部151万字的长篇小说我没有拜读；也不只因为张卫明放弃一切整整把自己窝憋家里十年，拼尽智力和体力磨出了这部小说我没关注；主要的还是我将错过一次精神的和文学的深度震撼和感动。我在这里要表达对张卫明的一点敬意，表达自己对《城门》的一点敬意。我要对张卫明说句安慰的话，不是说《城门》在文学上达到了何种让人仰望的高度，我想说的是兄弟这十年的智力、心力、体力用得值，他写出了一部别人没写过的小说，他刻划了一群别人笔下从未有过的人物，他创造了一种完全有别于他人的小说文字和语言。单这三点，目下的军事文学作家很难做到。尤其在生活和名利鼓动得人们心情浮躁的今天，很少有人会做到。

所写的这几千字无法评说《城门》这部原创性十足的奇书，我只能就它的小说特色说一点自己肤浅的感受，实实在在地抛砖引玉，但愿这一管之见能引发理论家们对这部小说产生兴趣。我以为它很值得我们的军事文学理论家们去作一番深入地研究。

一、冷峻，张扬军人性格的怪异

在《城门》里，有个使用频率特高的词叫尿性。尿性，词典里没这个词组，连《北京土语辞典》里也没有。这是张卫明给这支称之为“狼师”的骑兵师刻意造的口头语，全师上下，张口闭口都尿性。我理解，尿性跟德性的意思差不大去。但德性，通常在女性口中，尤其在嗔怪男性时说出比较富有意味；尿性，只适合男性军人说骂。尿性体现着小说中军人的个性，它属于军人特有的性格——冷峻。

军人是战争的产儿。军人的职业本身是一种矛盾，使命是保卫和争取和平，完成使命的手段是战争，用战争消灭战争，用屠杀拯救和平。目的是保护人民，行为是屠杀同类。军人的性格和灵魂就在这种相悖的理念和情感中磨铸。真正称得上军人的男人，他们的血是热的，但他们的意志、体魄、技能乃至性格，是冷峻，冷酷而又严厉。这是我的定义。

《城门》的冷峻，是作家的刻意，但不是人为。这里的环境、任务、武器、人物、语言包括他们的命运，都冷峻。这种冷峻体现在两个方面。

首先是冷兵器与骑兵性格的吻合。作品写的是中国最后一代弓箭骑兵的生活，整个故事描写的是这支冷兵器骑兵在北方草原从抗日战争到解放战争再后打入北京的历程，这一历程正是冷兵器向热兵器嬗变的阵痛过程。冷峻是小说的格调，冷兵器磨砺了弓箭骑兵的冷酷性格，这种格调与手执冷兵器的军人的形态和性格十分吻合，尤其与这一群就要与自己第二生命诀别的军人特有的心态和心理十分契合。作者笔下的这群骑兵对冷兵器倾注的爱和情，如痴，如醉，嗜好成性；作者的书写也是那样痴迷，那样细腻，一点不惜笔墨。

比如写“青格里之刀”，这把原抗日狼队司令爷后为八路军狼团副团长青格里所用的战刀，是这支弓箭骑兵部队灵魂的象征。“青格里之刀”之神圣，由它不凡的来历决定。青格里之刀，实在应当是乌力吉之刀。造此刀的动因是青格里目睹乌力吉在搏杀中，战刀被日本鬼的倭刀吹成两截，没有神马护佑，副官乌力吉早丧命鬼子的刀下。青格里不甘“器不如人”，把自己的俄罗斯马刀给乌力吉，要他命还刀不还，舍命搞一口日本马刀来见他，而且只准他用马刀、弓箭等不冒烟、拼力量的手段，绝不准用“鬼个臭铳”、“鬼个臭枪”。搞来倭刀，青格里逼工匠们“日夜火光映天，倾国之力，举国锻刀”仿倭刀造“青格里之刀”，工匠叫苦不迭。“青格里之刀”也当叫耳王之刀，没有耳王亦无此刀。工匠们无力造出青格里所要之刀，乌力吉俘来造刀世家鬼子修理兵。青格里以射雁箭法先让鬼子兵惊服，再讨他祖传造刀秘法。鬼子兵惊归惊，造刀秘法死活不露。青格里再以对决比斗胁逼，鬼子兵仍闭嘴不露。后是靠耳王神力，扮土地爷，会说日本话的土地爷，在两里半外与鬼子兵对话，掏得了他家丰臣时代就造刀的祖传锻倭刀秘法。青格里之刀终造成，削铁如泥。写得神乎其神，玄而又玄，奇特又新鲜。“青格里之刀”成为狼团的魂，悬城门之上镇威，以至师长巴根也要对它膜拜。骑兵为得一把好刀所付出的代价，把他们的性格和形象显现无遗。

再比如写师长巴根的马鞭，众兵称师长的鞭为“巴根之鞭”。写“巴根之鞭”不写马鞭，却写巴根哨鼠的绝活。大鼠啃了巴根靴子的底，恼怒在心，不露声色，嘴里唧唧哨起鼠声。巴根哨出的鼠声与洞里的鼠声哨成一窝。一只只小鼠、母鼠依次出洞入他掌心。他并不满足，终把那只啃他靴子底的大鼠请出洞卡在手中。其实写巴根哨鼠这雕虫小技是虚，写巴根用鼠是实。连青格里都让他懵了，帮他一起整鼠。巴根可不是要致大鼠于死地，更不是想吃鼠肉，他要抽大鼠的尾丝。青格里误以为巴根以恶毒手段报复大鼠，凑热闹帮巴根抽鼠尾丝，还上当依巴根拿手断鼠丝。鼠丝未断得，手指却生生锯了几道血壕。巴根让青格里用牙，青格里的牙也奈何不得鼠丝，青格里说巴根尿性，让巴根自己断丝。巴根这才把鼠丝缠到自己的鞭梢上。到此，在场的人和读者一起发现，巴根的马鞭是白狼尾，再用鼠丝缠鞭。白狼尾的韧力向外抵张，鼠丝紧箍咒般往里紧抠，两下对顶成就为异常强韧的“巴根之鞭”，多烈的野马在他鞭下没有不驯服的。此后才有了“鞭下马石”的章节。

这样的描写全书随处可见。写箭匪膻包儿造旋箭一节，更是玄而又玄。他因钻头错安在箭杆上而得到启示，箭镟带螺旋会如何。他执着痴心，反复试验，造出了旋箭。又受老巴特尔的点拨，造了金旋箭，射程要比普通箭增三成。成功发明本应大喜，膻包儿却痛心疾首。他悔恨旋箭发明太晚，要早，僧爷三万箭骑就不会败给洋兵的火铳。他痛他的发明毫无价值，痛苦中竟将旋箭钉入自己脚踝，以此痛来解扼腕之痛。这种爱和悔，已经沁入他的骨髓，是那样的刻骨铭心。直到他与青格里决斗，喷火器的火焰将膻包儿烧成跪骨，狼团官兵都不解，他的脚踝骨里为何会有金旋箭。

冷峻的格调另一方面体现在小说的语言。《城门》可说是雕字琢句书写出来的，“语不惊人死不休”是作者写《城门》的立志。张卫明说“我躲在多民族的草原骑兵后面，借助他们的好奇心，仔细地打量北京话。……即令特别好读的地方，也人为地增加了些涩度。”他还说“我十分不情愿打磨那种‘凉粉式语言’和‘零障碍阅读’。宁可涉嫌雕琢，也要尽可能勾勒稍微区别于他人的语言风格。”

这不由得让我想起乔伊斯的话，他曾说“我在《尤利西斯》里设置了那么多迷津，它将迫使几个世纪的教授学者们来争论我的原意。”他还说“这本书（《芬尼根守灵夜》）至少可以使评论家忙上三百年。”我并无拿《城门》与《尤利西斯》相比之意，我想说明的是，作者敢在自己的作品中设置阅读障碍，需要胆量和能力。《城门》并不艰涩，但它有阅读障碍，除了插叙倒叙搞乱了时空，没有生动的故事、激烈的矛盾冲突和悬念迭起的情节外，语言紧促、密集、铺排、跳跃，加之许多新造的词，读起来会有累和疲劳的感觉。张卫明自己说，“我认为是草原骑手生命本色中就应当有的，我尽量以这样的语言节奏为他们的激情行动伴唱。”，的确，《城门》不乏冗长、琐碎和生硬的叙述，新造的词也同样生僻。但往往作品的优长与缺憾互为。就说那些新词，比如前面说的“尿性”，比如把吉普车叫“屁马”，即放着屁奔驰的“马”，我想是由“电驴子”联想而来；还有把狼叫做“张腮儿”；再比如“脑撞”、“比斗”、“己个儿”、“单里”、“胸柴”、“鬼个臭”、“咬金（京）”、“城壳壳儿”、“麻炸”、“胡圪搅”等等等等。初遇时咯牙，读着读着就读出了特殊的滋味，反成为那些人物不可或缺的词语，有了这些词语，人物更富有个性，形象更生动，他们的语言也更有味道。

我喜欢《城门》语言，是欣赏它的独创性。作者不下那种生死之力，无法让150万字的作品，以别具一格的语言贯通一气。这种冷峻的语言，给人以独特、质感、硬度、力度、韵律的感受。它似乎实现了某种期待，仿佛骑兵生活的小说天生就需要这样一种语言。由于篇幅关系，我在这里仅举杀乌力吉前后的一些描写和对话为例。

乌力吉憋不住性饥渴，奸了民女被告。副团长青格里要是过去，会判他先奸后娶，现在姓八路了，不成，他定乌力吉死刑。全队下跪，说乌力吉有功。青格里其实不忍杀乌力吉，他就等着众兵求情，等着老八路团长凌延骁开口。凌延骁却宣布，缓刑一天。青格里就去求师长巴根。下面是他跟师长的对话和举动。

“杀就不要问我。”“我问不杀。”“不杀我要问你。”“我们在草原上野惯了，初来乍到，不懂规矩，请师长刀下留情。”“这话我不懂。”“我不识字，话说不好。”“那你去识了再来。”

到师长屋外，青格里取小皮囊，在地面立了箭镟，左脚去了马靴粗布袜，光脚板踏稳，猛踩下去。脚底皮硬，镟尖艰难破皮。那一瞬，表情泰然，头发却哗哗立起。

而后箭镟顺利进肉，到了半程，挡在了脚骨，进不动。折个角度，脚里面骨头多，来回顶的还是骨头。几番调整找到通隙，再加力踩，脚板落到地面。锈已在血肉筋骨里销去，脚面出来明亮的镟尖。再去踩右脚，也取得成功。

师长说：“谁叫你们这样的锥法。咱八路军没这样的规矩。”……师长问：“舒服透了？”青格里说：“汗都痛没了。”巴根说：“你那小皮囊。”青格里给他小皮囊，师长取出两枚粗箭镟，脱马靴脱布袜。青格里说：“师长你情况不一样。”师长说：“我也刻骨锥心。”

兵们在青格里身后跪了一地：“师长不能锥脚。”师长说：“你们副团长难为我。”

大家再请师长赦免乌力吉。青格里吼：“你们搞兵变？”

再看乌力吉赴刑一节：

乌力吉一骑，白马，头颅高昂。他赤条条光了全身，挂了青格里的张飞胡，胸口贴了狼毛。与他对面，执刑人一骑，黑马，抱了刀。

二骑对驰。

临上马乌力吉说：“别给我拖泥带水。”

执刑人借得三口好刀。三口刀凌延骁一，新缴的小日本马刀一，再一，青格里之刀。执刑人好口气说：“保你快意。”

乌力吉亲自检查刀具，指甲拨出钢的声音最锐者，仍是青格里之刀。

乌力吉还予刀手：“有请。”刀手：“乌大爷请。”各自上马。呼啸。刀光。乌力吉脑袋脱离脖腔，血力将脑袋高高升起。全无用刀的迹象，如同气球脱了线自己悠然向上。旋转中他眼睛一直睁着，嘴巴原是闭的，然后在空中张开了。乌力吉一定要让众人见证，他的头颅是喊在脖子断了之后。众人果然现场见证了他的动作，并感到了男子之间所能体验到的荡气回肠。

青格里要杀乌力吉不舍，求团长凌延骁不允，再求师长巴根不依，就双脚踩箭镟，没想到巴根也来刻骨锥心，兵们再求师长，青格里反说兵们想兵变。如此复杂的心理和多变的行为，作者以极其简练短促的描写和对话完成，那字字掷地有声的对话，那箭镟钻心的描写，让人感觉他们冷峻到不像是在说杀自己的部下兄弟的事，也不像在用光脚踩穿铁制的箭镟，可读来却字字揪心。乌力吉赴刑的坦然，就像在执行一项神圣的任务，冷峻之中，无不涌动冲天的豪气和视死如归的英雄义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