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喀纳斯湖山上的小花
外婆说,要是接不到舅舅带回来的那颗枪子儿,外婆是活不下来的。
外婆从河滩的生死界那里回来,实实地在床上躺了两日。两日中没吃没喝,只有思想。外婆头一个想的是舅舅,想舅舅没成人就去打仗,要是打死了,媳妇都讨不成,连女人都没碰过,算不上是个完全的男人,这一辈子白到人间来走一遭;想舅舅是刘家的独根苗,要是打仗打死了,刘家就绝了后;外婆想舅舅想得后脊梁发紧发凉。想了舅舅再想三外公,这个人吃了半辈子苦,老实得像头牛,叫做啥就做啥,躺一张床上也是她不言语她不动作他不敢碰她一指头,刚如愿有了女人做了男人,被窝还没焐热就给抓了丁,他苦她也苦,在炮火中钻,弹雨里蹚,保不准没有个闪失,那不只是出力出汗,是掉脑袋的事,一个人脑袋只有一个,掉了就再也没有了。外婆想三外公想得心里发慌身子发凉。想了三外公再想外婆自己,命留下了,可往下的日子怎过,这命是老狗留下的,他留下她要她做啥。外婆想自己想得心里发虚,身子轻得像根鸡毛在掉向万丈深渊。
第三日一早,蔡耀祠派人送来了一小袋米,说是老爷让送的,放下就走了。过了一个时辰,老狗踅进了外婆的屋。老狗不声不响站到外婆的床前。老狗站在外婆的床前不说话,看来看去就脱了衣裤进了外婆的被窝。外婆像根木头让老狗搬来弄去,在外婆的意念里这命是他留下的,他爱怎么着就怎么着,但外婆的心早死了。
老狗走时让外婆到他家做活。外婆就起来梳洗,然后跌跌撞撞到老狗家做活,到晚上再跌跌撞撞回到这土屋里。这日子让外婆再一次想到了死。死了一了百了,用不着担这份心,受这份罪。
外婆想寻死摆脱苦难的念头愈生愈浓烈的时刻,小狗子把那颗枪子儿送到了外婆手里。外婆的惊奇让小狗吓一哆嗦。外婆问小狗子这枪子儿是怎么给他的。小狗子就支离破碎地把三外公的话学给外婆听。外婆没等小狗子把他能学的话学全,转身一口气追到村口,村口自然早就没了三外公的影儿。小狗子没有及时把枪子儿送给外婆,他拿着玩了半日之后才送到外婆手里。外婆在村口没找着三外公,拿着那颗枪子儿上了外公的坟。外婆在外公坟上一顿饱哭,把心里要说的话都哭给了外公,顺便再央求外公保佑舅舅和三外公,保佑他们平安,保佑他们早日回家,保佑他们不要被枪子儿打着,保佑他们不要被炸弹炸着。哭着诉着,眼泪干了,心里倒是哭明白了一些事。舅舅没有死,三外公见着了舅舅,舅舅真的当了红军。三外公也没有死,外婆的心里就稍稍放出一些亮光。外婆捧着那颗枪子儿回了家。她把枪子儿看了又看,摸了又摸,看着摸着那颗枪子儿,真好似见着了舅舅的人儿,摸的是舅舅的脸。外婆找了块布把那颗枪子儿包裹起来,放到枕头底下,每日睡觉前都要拿出来看几遍摸几遍,看了摸了睡得就踏实,就不再胡思乱想,一门心思等着盼着舅舅和三外公回来。
外婆头枕着那颗枪子儿睡觉,常常会做好梦,在梦里与舅舅和三外公相会,外婆清苦的日子里就添了许多滋味,虽说是梦,但白日里想想梦里的事,也会让她心里开心许多。那夜一阵激烈的枪声把外婆的好梦惊破,枪声令外婆浑身的汗毛根根悚然。家里有人在外面扛枪打仗,枪声让家人格外惊心。外婆忐忑披衣,贴住门缝听动静。一阵杂乱的脚步从门口经过,沿路带起阵阵狗吠,此起彼伏,向远处延伸。待混乱远去,外婆才敢启开大门。中央军和保安队的队伍常来蔡耀祠家落脚驻扎,不是对付红军家属,就是追捕游击队。村子重又沉入宁静,一切都死了一般没有生气。外婆心里挂着被追赶的人,担心该不会是舅舅回来,更不可能是三外公。
发觉那个受伤的年轻人是第二日的上昼。外婆扛着小铁锄替蔡耀祠家去田里挖芋头,三小姐突然想要吃糖芋头。外婆挥锄刨芋头刨得神情专注心无旁骛,外婆一气刨了两沟,坐下来掰芋头,躺在芋头田沟里的那个男人的一声呻吟,把外婆惊飞了魂。外婆首先看到的是那人手里的那把枪,接着看到的是那人身上的血。外婆接着就想到夜里惊醒她的枪声和保安队跑过门口杂乱的脚步。一想起夜里的事,外婆就不再害怕,或许是因为舅舅是红军,三外公也是兵的缘故,外婆怜惜起眼前的这个人来。外婆正没主意的时候,那人又一声呻吟,再一次惊掉外婆的魂。他只剩一口气,身上两个枪子儿穿的窟窿还汪着血。外婆不晓得自己哪来的胆子,她没犹豫,帮他那人翻过身来,让他躺在干处。外婆做着这些时两手不住地发抖,她明白这人就是住在蔡耀祠家那帮兵要追杀的人,要是让他们晓得了不光他活不成,连她自己也别想活,尽管她想过寻死,但她不愿意这样去死。外婆没主意该怎么办,那人有气无力地开了口,他求外婆帮他包扎一下伤口,要不他会死的。外婆不晓得怎么包扎,手里啥也没有。那人告诉外婆,找些布和棉花。外婆就回了家,找了些碎棉花、破布和衣带,提了一茶壶水,拿了几个饭团。外婆再回到田里,那人不见了,连刨芋头的锄和篮子都不见了。外婆的心急出血来,慌里慌张回家放下东西就上了蔡耀祠家。外婆没碰上蔡耀祠,却碰上他的管家。管家问外婆做啥去了,刨几个芋头半天刨不来,东西丢在田里,连人都不见了。外婆说不清自己哪来的这份聪明,外婆说她突然肚子痛,回家上茅坑。管家不信,说芋头田里就不能屙屎,是不是会相好的去了。外婆绷起脸,说谁像你们男人猪狗似的,到处屙到处尿。管家的一声冷笑笑得外婆出一身冷汗。他说外婆别自以为聪明,外婆做的啥事他都晓得。外婆的心吊着一天没能放下来。管家一字没提那人的事,可他话中有话,她又不好问。外婆故意到蔡耀祠家院子里兵们住的地方转了一遭,没见有啥异样的地方。
外婆的心放不下来,熬到天黑透后再去芋头田。那人又回到了那里。他听到管家来,爬着躲到了稻田里。外婆搀起那人,那人不能走。外婆弯下身子背他,那人看着外婆的小脚,没有往外婆背上伏。外婆就靠过去两手勾起那人的大腿背起就走,两个人的重量全部压在外婆的两只小脚上。外婆走得摇摇晃晃,但脚下的路却在一点点短。那人服服贴贴地伏在外婆的背上。外婆把那人藏到了三外公的屋里。外婆烧了水,帮那人擦了伤口,擦了身子。一个枪子儿窟窿在左腿上,一个在右肩膀下。外婆看那人伤成这样,还能躲过这么多人的追杀,不能不让她惊奇。
外婆这时才发觉他年龄也不大,二十几岁的模样。外婆先捧着茶壶喂他喝了水,再喂他吃饭,他没要,自己用手拿着饭团吃起来。外婆就看着他吃。外婆做这些,做得很细心,也做得很耐心,躺着的就像是舅舅一样。外婆做着这些,心里真是想着舅舅。外婆想舅舅也断不了会受伤,要是舅舅伤了,会不会碰到好人也这样救他。外婆看着他吃饭团,叫他就躲在这里养伤。那人说要走,不能连累外婆。外婆说要走也得养两天再走,伤这么重,想走也走不了。那人就没再说话。
那人是第六军团留下来的,他们在湘赣地区搞游击战争。家是湖南的,家里也有娘,还有奶奶。外婆就跟他打听舅舅。那人告诉外婆,红军有许多兵团,现在都已经北上了。
三外公的前后门突然响起砸门声,是外婆救那人躲进三外公屋里的第三个晚上。外婆又烧了水,再给那人洗了伤口,找了些布把伤口重新包扎。那人说要走,不能再在这里躲下去,这样太危险,还要连累到外婆。外婆劝他再耐心养两天,走起来也好快些。外婆就跟他聊家常,问他有多大,娶没娶媳妇,娘有多大年纪,家里还有谁,嘱咐他出门在外,有空一定要给家里捎个信,好让家里人放心。正说着砸门声就骤然响起。外婆吓得浑身又抖起来,手忙脚乱不晓得让他躲那里好。那人从枕头底下掏出枪,让外婆躲到灶屋里。前门被撞开,管家领着一伙兵吆五喝六闯进来。那人一抬手,一枪先把那管家放倒,叫他永远不会再多事。那帮兵听到枪响都扑通原地趴下。那人从床上下来,说谁要敢动他就打碎谁的狗头。趴地上的兵就有人拿手捂住了脑袋,似乎这样就能保全性命。那人说他可以跟他们走,但谁要是敢找外婆的麻烦,游击队早晚一天要跟他算帐。那人说着就朝大门走去。地上那五六个兵立即爬起来围住了他。
蔡耀祠来外婆家一趟,埋怨外婆多管闲事,给他惹麻烦,表示他对外婆的仁慈。外婆没有理他,蔡耀自话自说,说完就走了。
是两个兵来把外婆叫去的,他们一直把外婆带到后山坡上。到了后山坡外婆才晓得他们叫她来做啥。外婆看到那个受伤的游击队员被他们绑在一棵松树上。外婆这时倒没有害怕,她想,死就死吧,他们不打死她,她自己也想死。
没想到的是,他们并不是要外婆与那人一起死,而是要外婆用锄头刨下那人的头。他们让那人跪到坡上,把一把锄头交给外婆,要她刨那人的头。外婆的手脚又不住地抖起来,外婆把那些兵一个一个看了个遍,她想看看啥样的人才会想出这样的鬼主意。两个兵拿枪逼着外婆动手。外婆的两只手一点力气都没有,她怎么能够刨他的头呢。那人抬起头用眼睛告诉外婆,没有关系,按他们说的做,要不就要丢两条命。两个兵用枪顶外婆的腰,要外婆立即动手。外婆接过锄把,还没能把锄头举过头顶,眼前一黑,两腿软软地瘫到地上。接着外婆依稀听到了密集的枪声。(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