喀纳斯湖的野花

 

                             　七

镇人大和镇政协要联合给外婆过一百零一岁生日。我与共和国同龄，外婆跟世纪同龄，记者们可有了显露才华的机会。领导、媒体，上上下下把外婆当国宝。市报抢先登了镇委书记、镇长看望外婆的大照片，我拿着报纸念给外婆听，《世纪老人王春娥过一百零一岁生日》。外婆笑得分不出哪是眼睛哪是皱纹。外婆原来的名字叫刘王氏，王春娥这名字是解放后乡长给她改的，外婆有个乳名叫小娥，当农会干部叫刘王氏不相称，乡长听着浑身刺痒，他帮她改成了王春娥。外婆过了百岁，人健在，心还灵清。外婆的确可以称得上国之宝，民族之宝。这不仅因为她是世纪老人，更可贵的是她生命的每一个细胞里都饱含着取之不尽用之不绝的历史。外婆的确是个奇迹，我娘和我爹都已不在人世，我这外甥女都从县妇联主任的位置上退到了政协，外婆这辈子受这么多磨难，她居然还活得硬朗，在敬老院还常常闹着要自己做米面吃。
镇上的领导对外婆的生日非常重视，据说专门为这事开了一个镇委会，方方面面都作了精心安排。新闻宣传、生日寿宴、恭请领导、迎来送往、组织捐助，成立了一套班子，领导挂帅，机构健全，分工明确。
外婆的生日热闹非凡。寿宴设在镇上最高档的红都饭店。镇子里上上下下的头头脑脑，除工商所和派出所两个所长一病一伤住医院未能到场外，其余的一个不漏都提前来到。镇上居然还请到了市委书记和市长，搬来了市电视台的人。更出人意料的精彩是开宴前，居然有几百人自愿出礼钱讨百岁老人的寿面，呼呼拉拉的场面让市委书记和市长着实意外感动。寿宴由镇人大主任主持，镇政协主席致辞，镇委书记讲话，规格隆重，气氛热烈。我很用心地听了书记的讲话，他用词精到地赞美了中央领导的最新思想和党的路线、方针、政策，豪情激昂地以外婆的长寿切入，言简意骇却又事事具实颂扬了本镇工业、农业、商业、教育、卫生、环保、计划生育和人民生活翻天覆地的变化，最后百川归大海般高度概括这些成就的取得完全是市委和市政府的正确领导。全场对书记的讲话报以雷鸣般的掌声，市委书记和市长也以会心的微笑融合其中。我心里却有些不满意，我看外婆，外婆对这场面竟也若无其事。或许是我的亲情在作怪，我不满意的是，这是给我外婆过世纪生日，涉及外婆书记只说了外婆长寿，外婆的长寿是敬老院办得好，敬老院办得好是工农商的大发展，生活好了健康更重要，外婆健康是卫生保健和环保工作做得好。书记一句没提外婆是红军的母亲，也没提外婆救伤员受苦难，也没提外婆终生信念不灭盼舅舅荣归故里，更没提外婆二十一就守寡至今。或许外婆和外婆的故事太老了，老得让人觉得陈旧，陈旧的东西总难让享受幸福的人发生兴趣，享受幸福的心总是青春得很，青春是不愿留恋陈旧的。
该外婆讲话了，我把这意思传达给外婆。外婆是见过世面的，她立即就硬朗朗站了起来，外婆运了运气，挺了挺胸，朗声说，电视里每日都在打腐败呢，皇上还领着纪晓岚在打腐败呢，摆这么多酒席，这么多人来吃喝，花谁的钱。在场的人都笑喷了酒菜。外婆挺认真，有啥好笑的，我没有糊涂，我数了，三十六桌，三百块钱一桌，三十桌就九千，六桌要一千八，加起来就是一万零八百块；要是五百块钱一桌，三五一十五，五六三十，要一万八千块，我们志英退位了，她哪来这么多钱。大家都惊了，过百岁的老人，脑子居然这么灵清。镇长端着酒，过来跟外婆说，酒宴的钱既不要你外甥女志英拿，也不是镇里的公款，是大家伙凑份子给你老人家祝寿。说着镇长先敬了外婆一杯。市委书记和市长也来敬外婆，高潮就这样进入。外婆那里很快就清静起来，我很明白，今日来这里的人，冲外婆百岁老人的寿面是其一，想见市里的领导，跟镇上的头头脑脑联络感情也是真。连我也很快被包围，卷进了人情的旋涡。等我解脱出来要照看外婆时，外婆已不知去向。我从大厅找到厕所，不见外婆，有些急，外婆是走不回敬老院的。找来找去，外婆跑传达室跟老师傅一起在看《铁齿铜牙纪晓岚》。我找外婆时，外婆说，那个皇上跟蔡耀祠一个德行，见哪个女人他都想要，坏蛋一个，该千刀万剜。我把外婆送回敬老院，剥了个橘子给外婆。我看着外婆吃橘子。外婆的牙齿没有了，给她装的假牙不习惯，说话吃东西碰得咯咯咯响，她拿了下来，用自己的牙床慢慢嚼。我看着外婆鼓涌的瘪嘴，看着看着忍不住笑了。外婆看到了我的笑，说晓得我笑啥，总有一天你也会变成瘪嘴老太婆的。外婆想岔了。我不是笑她的瘪嘴，她是看着外婆想到了一个问题，人的生命是那样的不可思议。
外婆是第二天清晨失常的。那晚我没有走，在敬老院陪了外婆一夜。清晨醒来，外婆已经先我醒了。外婆说，志英，你舅舅夜里来看我了，我问他这颗枪子儿，是不是他让三外公带给我的，你舅舅说是，是他的枪子儿，是他让三外公带给我的。
外婆手里仍拿着那颗被她摸得发亮了的子弹。我原以为外婆只是做了个梦，就随着她说，舅舅是该回来看看你了。没想到外婆过来抓住了我的手，要我领她去见舅舅，说舅舅就住在昨日喝酒的宾馆里，是跟纪晓岚一起来的，她立即想见到舅舅。说着就嘿嘿嘿笑着往外走，逢人就拉着人家说，我家二毛回来了，当了一个中央干部，跟纪晓岚一起来查办一件大案。我这才着了慌，赶紧追上去搀住外婆，要她回敬老院。外婆怎么也不肯，我只好随她去红都饭店。到了红都饭店，见不到舅舅，外婆就朝人家发火，说人家把舅舅藏起来了，肯定有人假传圣旨，想害舅舅。
外婆整整闹腾了一天，捧着那颗子弹，嘴里不停地重复着那句话：二毛回来了，二毛你为啥不来看我，纪晓岚你把二毛藏哪去了。医生给她注射了镇静剂，外婆才慢慢安静下来。
夜里，外婆非常安静，我起来看过她两次。第二日清晨我醒来，外婆还在沉睡。我弄来早点，外婆还没有醒。我端一盆洗脸水，叫外婆起床吃早点。外婆睁着的眼睛和张着的嘴，惊掉了我手里的洗脸盆。
外婆再没有醒来，手里死死地捏着那颗子弹。我看着外婆的嘴眼，她似乎仍在喊着一句话：二毛你为啥不回来看我？这句话成了外婆的永恒。内心的酸和痛，像火山一样喷发，我扑到外婆身上，让眼泪和嚎啕表达我能表达的一切。
(完)